漼风策马回到漼府时,暮色已浸透了朱红的门扉。
他翻身下马,连亲兵递来的暖手炉都没接,只望着府内层层叠叠的飞檐沉默。
廊下的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暖黄的光落在他青色素雅的衣襟上,却驱不散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落寞。
“公子回来了。”
管家迎上来,见他肩头落了层薄雪,忙唤人取来干净的披风。
“三娘子在正厅等着呢,炖了您爱吃的羊肉汤。”
漼风“嗯”了一声,脚步却没往正厅去。
他绕开雕梁画栋的回廊,沿着抄手游廊往西侧的小花园走。
雪落在梅枝上簌簌作响,枝头的红梅开得正艳,像极了宏晓誉银甲上偶尔溅到的血痕,热烈又带着锋芒。
他伸手折下一枝,指尖被寒刺扎得生疼,才惊觉自己竟在这儿站了许久。
“这么冷的天,在园子里待着做什么?”
身后传来姑母漼三娘的声音,她裹着件石青缎面的斗篷,手里捏着串蜜饯。
“阿风,汤都要凉透了。”
漼风转过身,将那枝红梅藏在身后,声音有些发闷。
“姑母。”
漼三娘何等通透,只看他眼底那团藏不住的怅然,便知这趟去营地定是又心绪翻涌了。
她走上前,目光扫过他冻得发红的指尖,轻声道。
“宏将军是个好姑娘,可你是漼家的嫡子,有些事不是‘好’就能抵得过的。”
漼风喉间一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知道姑母要说什么,就像知道阿爹每次提起婚事时,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里藏着的期许。
可他忘不了宏晓誉在校场上挥枪时的模样,银甲映着日光,枪尖挑落的不仅是对手的兵器,还有他心里那些规规矩矩的藩篱。
“我只是……想她了。”
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枝头的落雪。
漼三娘叹了口气,拉着他往暖阁走。
侍女早已沏好了热茶,水汽氤氲着爬上窗棂,将外面的风雪隔在另一重世界。
她递过茶盏,看着侄子捧着杯子出神,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
“阿风,你当我这些年在宗族里周旋,是为了什么?”
漼三娘的声音沉了些,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郑重。
“漼家能在中州立足百年,靠的从不是一时的意气。你阿爹当年娶你母亲,是联姻;你妹妹时宜被指给太子,是权衡。这不是凉薄,是世家子弟躲不开的责任。”
漼风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温热的茶水烫得掌心发疼。
“可晓誉不是那些娇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她是跟着师父在北境拼过命的人,她……”
“她是南辰王府的将军,是战功赫赫的英雄,这没错。”
漼三娘打断他,眼神却软了些。
“可世人不会这么看。他们只会说,坞水房的嫡子娶了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孤女,说漼家为了所谓的情谊,连脸面都不要了。他们还会说宏将军,说她仗着几分军功就攀附权贵,说她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顿了顿,看着漼风骤然发白的脸色,继续道。
“你以为你娶她是护着她?可漼家这扇门,一旦踏进来,她手里的长枪就得换成绣花针,她在校场上的飒爽就得变成后宅里的谨小慎微。你让她对着那些三姑六婆的嚼舌根忍气吞声,让她看着昔日袍泽在沙场浴血,自己却困在这四方院里,这是爱她,还是害她?”
漼风的指尖开始发颤,茶盏里的水晃出细碎的涟漪。
他从未想过这些。
他只想着要护着她,要让她不必再独自扛着那些风霜,却忘了宏晓誉最在意的是什么。
她是宁愿在北境的寒风里站成一株松柏,也不愿在温室里做一枝被圈养的红梅的。
“还有宗族里的那些老顽固,朝堂上盯着漼家的眼睛。”
漼三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你阿爹这几年在朝中步步为营,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你若在婚事上任性,那些等着看漼家笑话的人,定会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到时候不仅是你,整个漼家都会被拖入泥潭。”
“我知道……”
漼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闷得发疼。
“这些道理我都懂,姑母。可我就是……放不下。”
他想起宏晓誉递给他糖糕时的样子,油纸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豆沙的甜混着她指尖的薄茧,成了他心里最软的一块地方。
他想起她替他挡箭时,那毫不犹豫扑过来的身影,银甲撞在他身上,震得他心口发疼,却也让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人会为了他,连命都不顾。
“我想去跟阿爹说。”
漼风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执拗。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试试。我可以不当这个嫡子,可以把爵位让给旁支,只要能……”
“糊涂!”
漼三娘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瓷碗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让出去的不是爵位,是你阿爹半生的心血,是漼家上下几百口人的依仗!”
她看着侄子泛红的眼眶,语气缓了些。
“你阿爹现在在清河郡,处理赵家的那桩婚事。他临走前跟我说,让你好好想想,什么是你真正能承担的。”
漼风低下头,视线落在茶盏里自己模糊的影子上。
他想起宏晓誉在校场尽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她眼底那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想起她攥着油纸时泛白的指节。
原来那些他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意,早已被她看得通透,也被她用那句“来不来都行”轻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