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他将佩剑交还亲兵,转身看向还在收拾兵器的宏晓誉,声音轻得像落雪。
“我该回去了。”
宏晓誉正弯腰将长枪归置到兵器架上,闻言动作顿了顿,直起身时脸上已挂着惯常的爽朗笑。
“这就走了?不多待会儿?”
话虽如此,她却已顺手拍掉了铠甲上的雪,分明是在催他动身。
“姑母和时宜还在府里等着。”
漼风望着她被夕阳染成暖金色的侧脸,喉结动了动,终究只道。
“明日……我再来看你。”
“来不来都行,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宏晓誉挥挥手,像是在赶一只碍眼的飞鸟,可眼底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
漼风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
他最后看了一眼校场中央的身影,银甲在暮色里泛着清冷的光,像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松柏。
他勒转马头,马蹄踏过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一步步离了营地。
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营门拐角,宏晓誉脸上的笑才慢慢淡了下去。
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包没吃完的糖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的纹路,忽然就出了神。
风卷着雪沫掠过耳畔,像极了北境战场的呼啸。
她想起自己打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在死人堆里把她捡回来的,裹着冰冷的铠甲焐热了她冻僵的身子。
从记事起,她的世界里只有刀枪剑戟,只有营帐篝火,只有“保家卫国”这四个字。
她不像时宜,读得懂诗词歌赋,学得会琴棋书画,她的学问都在沙场上。
哪里的风最烈,哪处的地势最险,哪样的敌人最是难缠。
可再粗疏的人,也懂中州城里那些弯弯绕绕。
她见过太多世家子弟走马过市,听过太多关于联姻的传闻。
那些高门大户的婚事,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
就像时宜,刚出生便被指给了太子,纵然后来解了婚约,将来要嫁的,也定然是能与漼家匹敌的王侯将相。
这便是规矩,是她在北境用刀枪劈开血路时,中州城里早已写好的剧本。
漼风是坞水房宗主的儿子,是漼家唯一的嫡子。
他的婚事,比时宜的还要金贵。
她曾听老兵说过,漼家的女儿贵比公主,那漼家的男儿,便是堪比亲王的人物。
他要娶的,该是像范阳卢氏那样的世家贵女,能为漼家添砖加瓦,能在宗族里相夫教子,能在朝堂上助他一臂之力。
而她呢?
她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孤女,身后没有半分家族势力,连个能替她撑场面的长辈都没有。
若真嫁入漼家,世人会怎么说?
怕是会笑漼宗主的儿子娶了个“沙场粗人”,笑漼家自降身份,笑她宏晓誉痴心妄想攀附权贵。
那些唾沫星子,她自己扛得住,可漼风呢?
他是要撑起整个漼家的人,怎能被这样的流言绊住脚?
宏晓誉低头,看着掌心那点从糖糕上沾来的豆沙,黏黏的,带着点甜。
就像她对漼风的心意,藏在那些插科打诨的玩笑里,藏在替他挡箭的决绝里,藏在篝火边递过去的暖炉里,明明滚烫,却不敢让人看清。
她不是不懂情事。
在西州时,见过军中弟兄娶了村姑,也见过牧民姑娘追着心上人跑遍草原。
那时她总觉得,喜欢一个人,便该像挥剑一样干脆,要么斩钉截铁地说出口,要么就干干净净地放下。
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懂这世间的喜欢,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漼风看她的眼神,她不是没察觉。
那些藏在“晓誉”称呼里的温柔,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带着犹豫的目光,她都懂。
就像她懂自己每次见他来,心跳总会漏掉半拍。
懂自己见他被阿爹训斥时,总想冲上去替他辩解。
懂自己望着他穿锦袍的模样,会想起他在战场上为她挡刀时,染血的衣襟。
可懂又能怎样?
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给得起吗?
漼家那样的门第,怎容得下她这样的儿媳?
她要的潇洒自由,要的保家卫国,要的像师父那样活成一束光,若是嫁入漼家,还能剩下几分?
宏晓誉抬手,将剩下的糖糕塞进嘴里,豆沙的甜漫过舌尖,却带着点说不出的涩。
她想起时宜说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这诗句里藏着的,不只是温柔,还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远处的号角声响起,是晚训集合的信号。
宏晓誉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心思狠狠压下去,重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铠甲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她瞬间清醒。
她是南辰王府的宏将军,是要跟着师父守北境的人,儿女情长这种事,本就不该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她转身往营房走,脚步依旧挺拔,只是攥着佩剑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风吹过校场,卷起她散落的发丝,那包空了的油纸被风卷着,一路滚向营门的方向,像个被遗忘的念想。
暮色渐浓,营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早已没了那抹青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