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勒住缰绳,让坐骑放缓了脚步,身后的亲兵很有默契地拉开距离,将这片天地留给师徒二人。
他侧头看向身侧的漼风,对方正按着腰间的佩剑调整坐姿,铠甲上的日光随着马匹的起伏明明灭灭。
“这次回中州,没让人给十一递消息。”
周生辰的声音里带着些微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弛,不像在军帐中议事时那般沉凝。
“她若在漼府门前撞见我,会不会吓一跳?”
漼风闻言笑起来,眉眼间的少年气冲淡了甲胄的肃杀。
“师父这是把战场的奇袭用到十一身上了?”
他跟着放慢速度,与周生辰并驾齐驱。
“依弟子看,何止是吓一跳,定是要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周生辰的指尖在缰绳上轻轻摩挲着,脑海里浮现出小姑娘的模样。
上次见她还是去年深秋,他从北境班师回西州,路过中州时去漼府待了半日。
十一穿着件月白的袄裙,捧着新抄的《孝经》追着他问注解,发髻上别着支素银簪子,被炭火盆的热气熏得脸颊通红。
临走时她扒着门框,小声问。
“师父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当时摸着她的头顶说。
“等打了胜仗。”
如今北狄的战事暂歇,他以藩王身份入朝述职,本该先递帖子给漼府,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
或许是这些年在沙场见惯了生死,偶尔也想尝尝寻常人家的滋味。
比如突然出现在惦记的人面前,看她眼睛亮起来的模样。
“她从小就盼着你回来。”
漼风见他望着远方出神,又添了句。
“姑姑常说,十一三岁时第一次见您,就盯着您腰间的佩剑不肯挪步,非要您教她握剑。那时候您还笑她,说漼家的小娘子该学琴棋书画,不该碰这些利器。”
周生辰想起那桩旧事,嘴角弯了弯。
十一确实与寻常世家女儿不同,别家姑娘在这个年纪忙着学插花点茶,她却总爱缠着漼风问军中的事,有时还会偷偷藏起他带回来的兵书,趴在窗台上看得入迷。
有次被漼夫人发现了,罚她抄《女诫》,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抄,转头见了他,又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问。
“师父,女子真的不能上战场吗?”
“那时候她才五岁,就敢说要上战场。”
周生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姑姑气得拿戒尺要打她手心,还是我拦下来的。”
“可不是嘛。”
漼风想起表妹,语气里满是纵容。
“她总说,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去年北境传来捷报,说您以少胜多击退柔然铁骑,她把那封战报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连上面的墨迹都快背下来了。还缠着我给她画王军的阵法图,说长大了要去西州,给您当参军。”
周生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软。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阿谀奉承,听过太多敬畏称颂,却唯有从这个小姑娘口中说出的“厉害”,带着最纯粹的热忱。
她不像旁人那样怕他的权势、惧他的威名,只单纯地觉得,她的师父能打胜仗,能护着百姓,是个英雄。
“前几日我收到家书,说十一最近在学骑射。”
漼风忽然想起一事。
“姑姑本不允,说姑娘家学这个太野,可她软磨硬泡,说‘师父的徒弟,不能连马都骑不好’,姑姑没法子,只好请了骑师来教她。”
周生辰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仿佛能看到十一穿着骑装,笨拙地踩着马镫,却梗着脖子不肯让人扶的样子,定是像极了刚入军营时的新兵,倔强又认真。
“说起来,她还偷偷攒了些东西给您。”
漼风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周生辰看过来,才笑着说。
“是些晒干的草药,她说西州的冬天冷,您常年在外征战,贴身穿能暖些。还有她自己绣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绣了个小小的‘辰’字在上面,藏在枕头底下,生怕被人发现。”
周生辰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喉间有些发涩。
他南征北战多年,身上的伤疤比军功章还多,从不是会为这点小事动容的人。
可此刻想到那个小姑娘坐在窗前,一针一线地绣着平安符,心里就像是被春日的阳光浸透着,暖意绵绵不绝。
“她总说,等您回来,要给您弹新学的曲子。”
漼风继续说道。
“上个月刚请了琴师,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手指都磨出了茧子。有次我回府,听见她在琴房里弹《破阵乐》,虽然生涩,却弹得格外用力,像是要把全身的劲儿都揉进琴弦里。”
《破阵乐》是王军凯旋时才奏的曲子,她一个深闺里的小姑娘,竟能从那简单的旋律里,弹出几分沙场的壮阔来。
周生辰望着前方蜿蜒的官道,远处的中州城郭已隐隐可见,青灰色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快到了。”
他轻声说,不知是在告诉漼风,还是在告诉自己。
漼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
“再过半个时辰就能进城门,这个时辰,十一说不定正在府门前的老槐树下看书呢。她最喜欢那个地方,说能看见来往的车马,说不定哪日就能看见您的玄甲队伍。”
周生辰想象着那个画面。
暮春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十一穿着浅色的衣裙坐在石凳上,腿上摊着书卷,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街角,盼着能有熟悉的身影出现。
他忽然有些期待,期待看到她抬起头,撞见他时那瞬间的怔忡,期待她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像星辰落入眼底。
“希望她……别太惊讶才好。”
周生辰低声说,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漼风看着师父难得流露出的模样,在心里暗笑。
以十一对师父的崇拜,怕是不止惊讶,说不定会像小时候那样,提着裙摆就朝他跑过来,连礼仪都顾不上了。
官道尽头的城门越来越近,守城的士兵已经望见了这支玄甲队伍,远远地便躬身行礼。
周生辰挺直脊背,玄色的披风在风中舒展,目光却越过厚重的城门,落在了那座熟悉的府邸方向。
他仿佛已经听见,老槐树下的书卷落地的轻响,还有那声带着惊喜与雀跃的呼喊。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