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指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第一点痕迹时,廊外的风正卷着几片落叶掠过窗棂。
他垂眸望着信纸,笔尖在“吾皇陛下敬启”几字上稍作停顿,仿佛要将这三个月来的风尘与安稳都凝在笔端。
“臣周生辰,于沙陵城遥拜陛下。自奉命镇守西洲及周边诸城,已历半载。今沙陵、青崖、云漠三城诸事皆定,特呈此信,以慰圣忧。”
笔锋稍顿,他想起沙陵城百姓跪迎时,那老者颤抖的双手,想起渠水初通时,少年们溅起的水花。
这些画面在纸上化作工整的字迹,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温度。
“沙陵城旧墟已复,新郭连绵。匠人们于上月挂‘沙陵’匾额,朱红映日,百姓皆言‘此城再生’。城南水渠已通,引活水入田,老农验土性,言来春粟米可丰。臣观其民,昔日眼中寒芒尽散,今见炊烟起于街巷,孩童嬉于道旁,可知民心已安。”
写到此处,他微微侧头,看向案几上那支从沙陵城带回来的麦穗。
麦粒饱满,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
他收回目光,笔尖继续在纸上游走,笔锋渐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青崖城依险而建,昔日栈道为乱兵所毁,百姓往来需攀崖壁,多有不便。臣令工兵营凿崖铺板,历一月而成新道,车马可行。前日过栈道,遇商贩自云漠城运盐而来,言此道较往日快两日,沿途百姓浣纱于河谷,见王军皆笑而招手。城主原是北狄旧将,初归附时心怀忐忑,今邀臣饮新酿,言‘愿为北陈守此险地’,其心可见。”
墨汁在纸上晕开的速度似乎慢了些,他想起青崖城酒肆里,说书先生讲到他单骑冲阵时,满座拍案的声响。
那些叫好声里,藏着的是百姓对安稳的期盼,也是对北陈的认同。
“云漠城居沙漠之畔,历来苦无水。臣令士兵随当地老者寻水七日,得深井三口,今井台每日有百姓打水,木桶撞石之声,绕城不绝。城门外沙丘,已植沙棘苗,虽稀疏,然新绿破土,百姓言‘待其成林,风沙可止’。有瞎眼老妪摸臣铠甲,言‘北陈百姓,福泽深厚’,臣闻之,唯有躬身谢民。”
写到“谢民”二字,他的笔尖轻轻一顿,仿佛又触到了那老妪枯槁却温暖的手。
那双手摸过他冰冷的铠甲,却像一团火,熨帖了他一路的风尘。
“三城之事既了,境内暂无异动。臣已令杨邵整束部众,待粮草备妥,便启程返回中州。臣离西洲日久,念及陛下年幼,中州诸事繁杂,臣身为北陈之将,理当回京辅佐,以尽臣责。”
信写到这里,已近尾声。
他却没有立刻停笔,而是将笔锋提起,在信纸右下角空白处,写下三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字。
“枣已熟”。
这三个字笔锋极轻,像是随手添上的闲笔,与前文的沉稳力道截然不同。
可只有周生辰知道,这是他与刘徽约定好的暗语。
“枣”谐音“早”,“已熟”则意为“诸事皆定,可归”。
当年刘徽初登帝位,朝中暗流涌动,他们便约定,凡遇要事需奏请,若信中出现“枣”“梨”“桃”等字,皆为暗语,以防信件被截,泄露军机或引发事端。
写完这三个字,他将笔搁在砚台上,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砚台里,晕开一圈浅黑的涟漪。
他拿起信纸,对着光看了看,确认字迹清晰,暗语无误,才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信纸在手中轻颤,仿佛承载着三城百姓的烟火,也藏着他对中州的牵挂。
他想起先帝驾崩之际,刘徽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问。
“皇叔何时回来?宫里的枣树该熟了。”
那时他笑着摸了摸小皇帝的头,说。
“等皇叔把外面的事处理好,就回来陪陛下吃枣。”
如今,枣已熟,他也该回去了。
他将信纸仔细叠好,放进一个素色的信封里,用蜡封好。做完这一切,他才扬声道。
“来人。”
侍从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在一旁。周生辰拿起信封,递给他时,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语气也添了几分凝重。
“将此信送往中州,呈给陛下。记住,沿途不可停留,不可让任何人接触此信。若遇可疑之人,即刻销毁信件,明白吗?”
侍从心中一凛,连忙接过信封,双手捧着,躬身道。
“属下明白,定不负将军所托。”
“去吧。”
周生辰挥了挥手,看着侍从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重新坐回椅上。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信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正好落在“枣已熟”三个字上。
他望着那道光影,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便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西洲,返回那个波谲云诡的中州。
可他并不畏惧,因为他身后,是沙陵城的炊烟,是青崖城的栈道,是云漠城的新绿,是三城百姓安稳的笑脸。
这些,都是他回中州的底气。
更因为,中州有等着他回去吃枣的小皇帝,还有……
那个总爱追在他身后,喊他“师父”的小姑娘。
他拿起案几上的麦穗,指尖轻轻捻着麦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风吹过庭院,带来西洲草木的清香,也仿佛带来了中州的消息。
信已送出,归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