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藻井藏着道极细的鱼线,青灰色的,与梁柱上的木纹几乎融为一体。
寻常宫人打扫时只当是蛛网,唯有玄一这类暗卫知道,这是直通御座的信号。
玄一蜷在横梁与藻井的夹缝里,指尖捏着那根鱼线。
线的末端缠着块玉佩,是先帝赐给暗卫营的信物,此刻被他掌心的汗浸得温润。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半个时辰,听着殿内传来批阅奏折的沙沙声,还有太监们踮着脚走路的轻响,连呼吸都放得比猫还轻。
直到听见殿外打了三更的梆子,他才屈起指节,轻轻一拉。
鱼线绷紧的力道微乎其微,却像根针,刺破了养心殿的静谧。
御座旁的紫檀木几上,那只汝窑天青釉的水杯忽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的,也不是地龙的热气拱的,是贴着桌面,极其缓慢地挪了半寸,杯底与木头摩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响。
批阅奏折的皇帝抬起头。
他穿着件玄色常服,领口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半截锁骨。
烛火在他眼瞳里跳动,映得那双眼深邃得像寒潭。
他放下朱笔,指尖在奏折上顿了顿,墨滴在“江南水患”四个字旁边晕开个小点儿。
“李德全。”
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守在殿门的总管太监李德全连忙躬身。
“奴才在。”
“朕去偏殿醒醒神,谁来都不见。”
“嗻。”
李德全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只水杯的位置,心里门儿清,却半个字都不敢多问。
这宫里的规矩,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皇帝起身时,常服的下摆扫过御座的金砖,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没走正门,而是绕到屏风后,推开了那扇嵌在墙里的暗门。
门轴上抹了特制的油脂,开阖间连丝木响都没有。
暗梯又陡又窄,仅容一人通行。
墙壁上每隔几步就嵌着盏壁灯,火苗被气流吹得微微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砖墙上,忽长忽短,像头沉默的兽。
走到梯底,是间石室。
角落里堆着些旧兵器,铁锈味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时带着点呛人。
玄一已经从横梁上下来了,正单膝跪在石室中央,黑色的夜行衣上沾着些灰尘。
“说。”
皇帝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凉得刺骨,他却像没察觉,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回陛下。”
玄一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石室内特有的回音。
“太后身边的陈武,最近在查赵腾的住处。”
皇帝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了。
赵腾是前任禁军统领,金荣案爆发时第一个被扳倒的武将,如今关在刑部大牢,据说手里攥着金荣调遣禁军私兵的密令。
“查他住处做什么?”
“奴才跟着陈武盯了三日。”
玄一低头看着地面的砖缝,那里还留着点干涸的血迹,是上个月处理叛徒时留下的。
“他前两日只是在赵腾家附近的茶馆坐着,看街景。今日傍晚,他绕到后墙,用石子测了测墙高,还数了守院的家丁换班的时辰。”
皇帝没说话,指尖捻起石桌上的颗石子,在掌心转着。
陈武是太后的远房表侄,早年在禁军当差时,正是赵腾手下的亲兵。
后来赵腾调任统领,才把他提拔到太后宫里当侍卫统领。
如今让旧部去盯老上司的宅子,这其中的关节,耐人寻味。
“他带了多少人?”
“就他自己。”
玄一补充道。
“但奴才在他家柴房里发现了三副夜行衣,还有两把淬了毒的匕首,是西域的那种见血封喉的玩意儿。”
石子在皇帝掌心转得更快了。
赵腾虽说是金荣的老部下,却在被革职前,偷偷给兵部递过密函,说金荣私藏的禁军兵符不止一块。
那密函后来石沉大海,赵腾被抓时也只字不提。
现在看来,他是把什么要紧东西藏在了家里。
“陈武踩点的时辰,都是后半夜。”
玄一继续道。
“赵腾家的家丁后半夜换班时会盹半个时辰,他测的墙高,正好是家丁视线的盲区。依奴才看,他是想今夜动手,杀人灭口。”
皇帝松开手,石子落在石桌上,发出“嗒”的轻响。
他想起前日去给太后请安,老太太正对着佛龛念经,佛珠捻得飞快,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当时他只当是金荣案牵连太广,现在才惊觉,赵腾手里的东西,怕是与太后也脱不了干系。
毕竟当年赵腾能坐稳禁军统领的位置,少不了太后在暗地里的扶持。
“赵腾在刑部大牢里怎么样?”
“李大人派了亲信看守,暂时没动静。”
玄一答得干脆。
“但陈武若是想动赵腾的家人,或是去旧宅搜那兵符的下落,刑部的人未必能顾及到。”
皇帝站起身,石室的凉气顺着靴底往上钻。
他走到石壁前,那里挂着幅京城舆图,赵腾家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小点儿,离禁军营房不过一墙之隔。
当年赵腾选这处宅子,怕是早就存了方便调兵的心思。
“玄一。”
他指尖点在那个红圈上。
“你带三个人,去赵腾家附近守着。别惊动陈武,他要搜什么,就让他搜。等他拿到东西,再动手。”
玄一愣了愣。
“陛下的意思是……”
“陈武是太后的人。”
皇帝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带着点冷意。
“他拿到的东西,自然要交给太后。咱们跟着他,就能知道那兵符到底藏在何处,也能看看,太后要这兵符做什么。”
玄一恍然大悟,连忙叩首。
“奴才明白!”
“记住。”
皇帝转过身,烛火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别伤了陈武的性命,留着他,还有用。”
“嗻!”
玄一退出去时,动作快得像道影子,只在石地上留下串浅淡的脚印。
石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皇帝看着舆图上那个红圈,忽然想起赵腾被革职那日,跪在宫门前喊“臣有兵符要交”,当时金荣站在城楼上,手里把玩着块玉佩,眼神阴得像要滴出水来。
原来那时,这张网就已经开始收了。
金荣,太后,或许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人,都盯着赵腾手里的兵符。
毕竟谁握着禁军的兵符,谁就握着这京城的命脉。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最近总觉得累。
金嫔的事还没了结,选秀的章程刚拟好,太后又在这时候动了手脚,这宫里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