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回到府中时,天已经全黑了。
朱漆大门外挂着两盏羊角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细密的竹篾纹,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刚走到门廊下,就见苏氏披着件月白夹袄站在那里,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见他进来,眼睛瞬间亮了亮,像落了星子。
“老爷回来了。”
她迎上来,接过他搭在臂弯的外袍,指尖触到布料上的凉意,眉尖微微蹙起。
“大理寺的牢果然阴冷,手都冰透了。”
李默看着她把外袍递给旁边的丫鬟,转身时鬓边的珍珠耳坠轻轻晃了晃,映着灯笼的光,温润得像块暖玉。
“让你等久了。”
他声音里带着些微疲惫,却比在大理寺时柔和了许多。
“没多久。”
苏氏引着他往里走,廊下的风灯一路亮到正厅。
“厨房温着汤,是用今年新采的笋尖炖的鸡汤,你尝尝。”
正厅里摆着张梨花木圆桌,四碟小菜整齐地码在桌上,汤煲的盖子缝里冒出丝丝热气。
李默坐下时,苏氏已经给他盛好了一碗汤,青瓷碗沿沾着点油星,看着家常又妥帖。
“今日牢里没出什么事吧?”
她给李默夹了块鸡脯肉,筷子停在半空又想起什么。
“若是不方便说,便不说也罢。”
李默喝了口汤,笋尖的清甜混着鸡汤的醇厚滑入喉咙,连日来积压的浊气仿佛都散了些。
“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放下汤碗,拿起筷子。
“金荣的女儿在牢里闹了阵,说我们言而无信。”
苏氏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安静地给他添着茶水。
烛火在她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李默忽然想起刚成婚时,同僚们私下里打趣他,说商户人家的女儿登不得大雅之堂,可三年下来,苏氏把李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最难缠的族中老夫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晚膳后李默去了书房,刚翻开金荣的卷宗,就听见门帘被轻轻掀起的声音。
苏氏端着盘切好的蜜瓜走进来,盘子里摆着把小巧的银叉,叉齿上还刻着缠枝纹。
“夜里看书伤神,吃些甜的。”
她把盘子放在桌角,目光掠过摊开的卷宗,上面“金荣”两个字用朱笔圈着,格外扎眼。
李默放下笔,拿起块蜜瓜,甜汁顺着指尖往下淌。
“夫人怎么还没歇着?”
“想着你许是要忙到深夜。”
苏氏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捏着肩膀,指腹带着常年打理账目留下的薄茧,力道却刚刚好。
“我虽不精通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可苏家世代为商,论起洞察风向,或许能说上两句。”
李默微微一怔,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比白天更凉些,许是夜里起了风。
“夫人有话要说?”
苏氏绕到他面前,拿起那把银叉,却没去叉蜜瓜,只轻轻拨弄着盘子里的果核。
“今日去铺子对账,见西街的绸缎庄突然关了门。那家掌柜前几日还说要扩店,转头就卷着银子跑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掺和了盐引的生意,听说后台倒了,怕被牵连才跑的。”
李默看着她,没说话。
他知道苏氏从不说废话,她提起绸缎庄,定是有所指。
“做买卖的都懂。”
苏氏抬眸看他,眼神清明得像秋水。
“行情好的时候,人人都想往前凑,可越是看着要赚大钱的生意,越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钱。若是本钱不够,又看不清背后的水有多深,贸然扎进去,万一风向变了,就是血本无归的下场。”
她放下银叉,指尖轻轻点在卷宗上“金荣”的名字上。
“金家就像那盐引生意,看着风光,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您如今查他的案子,就像在拆一座年久失修的楼,拆得不好,说不定就被埋在里面了。”
李默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对金氏的话置之不理?”
“不是置之不理,是要掂量着来。”
苏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金氏说皇后的弟弟欠了赌债,这话真假难辨。金荣在朝多年,树敌无数,保不齐是想借着您的手,拉旁人下水,好给自己留条后路。您若是拿着几句没凭没据的话就往前冲,万一查不出实证,反倒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指尖攥紧了帕子。
“金荣虽被关着,可他经营多年的势力未必全倒了。您现在就站在明处,若是被他当成眼中钉,就算他一时翻不了身,暗地里使些手段,咱们李家……”
后面的话她没说,可眼里的忧虑像潮水般漫了上来。
李默看着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苏家的粮铺被人恶意散播谣言,说米里掺了沙土,是苏氏连夜让人把所有米袋搬到街上,当众拆开让百姓查验,又请了官府来作证,才压下那场风波。
那时她站在寒风里,脸上冻得通红,眼神却比谁都坚定。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李默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他用掌心焐着。
“金氏的话我记下了,但不会贸然行事。没有实证,绝不会轻举妄动。”
苏氏这才松了口气,眼底的紧张渐渐散去,露出点笑意。
“我就知道老爷心里有数。其实做人和做生意一样,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怕了,是为了站得更稳些。您如今在大理寺当差,手里过的案子哪个不棘手?保住自己,才能查清更多事,不是吗?”
李默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书房里的烛火都亮了几分。
朝中的同僚们总说商户人家目光短浅,只知逐利,可他们哪里知道,这逐利背后藏着的是察言观色的精明,是审时度势的通透。
苏氏不懂那些朝堂规矩,却用最朴素的道理,点醒了他当局者迷的执念。
“夫人说得是。”
他笑了笑,拿起块蜜瓜递到她嘴边。
“尝尝?挺甜的。”
苏氏咬了一小口,甜汁在舌尖化开,她看着李默眼底的疲惫淡了些,心里也跟着暖起来。
其实她哪里是懂什么风向,不过是怕他出事。
李家世代清寒,好不容易出了他这么个能在朝中立足的,若是被金家的案子牵连,别说前程,怕是连安稳日子都过不成了。
“时候不早了?”
苏氏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空盘。
“您也早些歇着,明日还要去寺里。”
李默点点头,看着她端着盘子走到门口,又被她回头叫住。
“对了,明日让厨房给您备些姜茶,大理寺的牢寒气重,别染了风寒。”
“好。”
门帘落下,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李默重新看向桌上的卷宗,金荣的供词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墨迹深处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他想起苏氏的话,忽然觉得那“坤宁宫”三个字没那么刺眼了。
或许他确实太急了。
金荣案牵连甚广,就像一张织了多年的网,贸然扯动一根线,只会被剩下的线缠绕得更紧。
他拿起朱笔,在“坤宁宫”三个字上轻轻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个“查”字,只是笔尖的力道轻了许多。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卷宗上投下一道银辉。
李默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在月下成了一团墨影。
他知道,苏氏的担忧不是多余的,这朝堂就像个巨大的市场,有人赚钱,就有人破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此刻他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就像行船遇到风浪,总要有个港湾可以停靠,苏氏和这座宅院,就是他的港湾。
不管外面的风雨多大,回到这里,总能找到继续前行的力气。
他转身吹灭烛火,书房陷入一片黑暗。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至少今夜,他可以暂时放下那些卷宗里的血污,安安稳稳地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