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还怪我……”
金荣猛地止住笑,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灰败。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金氏时,她怯生生地问他。
“爹爹,我们能不能不做那些事了?女儿只想安稳度日。”
当时他还呵斥她妇人之仁,说她不懂大丈夫的宏图伟业。
原来那时,她心里就已经怕了,只是他从未放在心上。
“她没怪你,只是选择了自己的路。”
李默步步紧逼,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金荣,你的女儿已经用她的选择告诉你,你的路走不通了。现在,人证物证,加上她的供词,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你还要继续嘴硬吗?”
金荣踉跄着瘫坐在地上,背脊佝偻得像一截枯木。
他望着天边沉沉的暮色,仿佛看到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美梦在眼前碎裂成齑粉。
那些他以为固若金汤的计划,那些他信誓旦旦的“抱负”,原来在求生的本能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亲手将他从美梦中拽醒的,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罢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彻底的绝望。
“我认了……所有的罪,我都认了……”
李默看着他颓然认罪的模样,缓缓直起身。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金荣垂着头,花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喉间滚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枷锁。
“北狄……”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颓唐。
“三年前,我在边关巡查时与他们搭上了线。那时北狄可汗刚即位,急于稳固势力,便想在中原找个内应。”
李默立于阶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目光如深潭般平静无波。
“你们约定了什么?”
“他们帮我除掉朝中异己,助我在朝中站稳脚跟;我则帮他们刺探军情,待时机成熟,就里应外合,打开雁门关。”
金荣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我给他们送过三次密信,都是边关布防图。前两次用的是商队的驼铃做暗号,第三次……是托了给公主送贡品的内侍。”
“就这些?”
李默眉峰微挑,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金荣苦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
“还有去年冬天,我借着赈灾的名义,给北狄送去了三千石粮草。他们许诺我,事成之后,让我做中原的摄政王,世代承袭爵位。”
他顿了顿,忽然看向李默,眼神里竟多了几分清明。
“可笑吧?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信了蛮夷的空头支票。”
李默没有接话,只是扬声道。
“来人,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拿去让他画押。”
廊下候着的书吏连忙上前,提笔疾书,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将那些龌龊勾当一一记录在案。
金荣看着书吏笔下的字迹,忽然轻轻笑了。
“李默,你赢了。”
“我不是在跟你赌。”
李默淡淡道。
“我是在查案。”
“是查案,也是在赌人心。”
金荣定定地看着他。
“你算准了我会顾及婉儿,算准了我听到暗语会方寸大乱,更算准了我到了这个地步,会把所有事和盘托出。”
他缓缓站起身,虽然身形佝偻,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这样的人,是适合留在大理寺的。”
金荣语气笃定。
“这里管的是天下刑狱,断的是是非曲直。你善用人心,懂的不是律法条文,而是人性的弱点。这朝堂上,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
“皇帝多疑,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迟早会引火烧身。大理寺卿看似清苦,却能在皇帝眼皮底下安身立命。”
李默眸色微沉。
“你倒是替我谋划起来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金荣叹了口气。
“我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对事,现在说句真心话,总不算晚。你比我懂分寸,知道什么该查,什么该放。皇帝要的不是一个铁面无私的酷吏,是一个能替他守住江山的刀。你就是那把最合适的刀。”
书吏将供词呈上来,金荣看也没看,抓起笔就在末尾画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砂落在纸上,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把笔一扔,忽然道。
“婉儿……能不能求你照看她一二?”
李默沉默片刻,道。
“她戴罪立功,陛下已免了她的死罪,贬为庶民。往后是好是坏,看她自己的造化。”
金荣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彻底死了心。
他转身看向庭院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处的宫墙,将天空染成一片熔金般的颜色。
“押我走吧。”
他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李默看着他被侍卫架着往外走,背影蹒跚却再无挣扎。
走到月亮门边时,金荣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记住我的话,你适合大理寺。”
李默没有回应,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书吏捧着供词上前,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供词是否即刻入档?”
李默接过供词,指尖抚过纸面,金荣那潦草却透着决绝的签名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他身为大理寺寺丞,这牢狱本就是他辖下之地,青石地面上的每一道刻痕,铁栏上每一寸锈迹,他都熟稔于心。
“不必急着入档。”
他将供词折好,收入袖中。
“先带回值房,明日早朝呈给陛下过目。”
书吏应声,又迟疑道。
“那金荣……是否仍关在西角牢?需不需要换个更严密的去处?”
李默望向庭院外那抹沉沉暮色,西角牢是大理寺最深的牢房,石壁是前朝留下来的,坚硬如铁,牢门是新铸的精钢,上着三道锁,钥匙分别由他、少卿和寺卿掌管。
“不必换地方。”
他声音平稳,带着属于主官的笃定。
“西角牢本就是看管重犯之地,他在那里,最是妥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的青石,又道。
“去知会狱丞,加派两队人手守在西角牢外,寸步不离。另外,每日的饮食需亲自验过,不许任何人私见。包括他的家人。”
书吏心中一凛,连忙躬身。
“属下这就去办。”
看着书吏匆匆离去的背影,李默抬手按了按眉心。
这大理寺的牢狱,他每日巡查,石壁上的苔藓长了又枯,牢门外的铜铃响了又歇,从未觉得如此沉甸甸过。
金荣刚才那句“你适合大理寺”还在耳边回响,他低头看了看袖中供词的轮廓,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本就属于这里。
这里的铁律,这里的刑具,这里的是非曲直,都是他的疆场。
风从廊下穿过,带着傍晚的凉意,吹得烛火微微晃动。
李默转身走向内堂,靴底踏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牢狱深处格外清晰。
西角牢的石壁能锁住金荣的身,而他手中的律法,要锁的是天下的奸邪。
明日呈上奏章后,这桩案子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而他,还要继续在这大理寺中,看遍人间罪孽,守着心中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