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漼三娘说要带她去库房挑云锦。
穿过抄手游廊时,撞见几个洒扫的仆妇,见了她们都笑着行礼。
“三娘子早,姑娘早。”
时宜微微颔首,听着她们退到一旁后低声说着“姑娘回来,三娘子这几日脸上的笑都多了”,心里暖融融的。
库房在府宅西侧,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
十几个大木架上整齐叠着各色绸缎,绯红的像天边霞,月白的似云间雪,还有些织着缠枝莲纹的,金线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漼三娘走到最里面的架子前,亲手抽出一匹湖蓝色的云锦。
“你看这匹,上面的玉兰花是新出的织法,针脚细得很。”
时宜伸手抚过布料,冰凉柔滑的触感从指尖漫开,上面的玉兰花瓣层层叠叠,竟和南辰王府后院那几株花苞有几分相似。
“阿娘怎么知道我喜欢玉兰?”
“你儿时在西洲寄来的信里,总说师父院里的玉兰开得好。”
漼三娘拿起剪刀,剪下一小块布料递给她。
“留着做个帕子吧,贴身带着也方便。”
她顿了顿,忽然笑道。
“说起来,去年你让周生辰将军的亲卫捎回来的那包西洲兰草籽,我种在花盆里,今年竟真的发了芽,只是还没开花。”
时宜的心轻轻一动。
去年春日,她见西洲的兰草开得清雅,便采了些种子想寄给阿娘,还是周生辰亲自找了防潮的油纸包好,说“这般娇贵的草木,得仔细些才好”。
如今听阿娘说起,那些细碎的往事忽然就鲜活起来,像落在绸缎上的阳光,暖得让人鼻尖发酸。
从库房出来时,日头已升到半空。
漼三娘怕她晒着,特意让丫鬟撑了把竹骨伞。
走到月亮门边,时宜忽然瞥见墙角摆着个眼熟的竹筐,里面盛着些饱满的青核桃。
“阿娘,这是……”
“前几日听府里的老嬷嬷说,你小时候最爱用青核桃染指甲。”
漼三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里带着笑意。
“让人从城外的山里摘的,刚送来没两日,正想着等你回来一起染呢。”
时宜记得,儿时总在初秋跟着阿娘坐在廊下,把青核桃的汁液捣得黏糊糊的,再用布帛裹在指甲上,睡一觉醒来,指尖就会染上淡淡的橘红。
那时她总嫌颜色不够深,阿娘便笑着说。
“浅些才好看,像初开的桃花”。
“那今日午后就染吧?”
时宜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像个盼着玩闹的孩童。
“好啊。”
漼三娘拍了拍她的手背。
“让张妈多备些蜜饯,染指甲时最费时辰,怕你嘴馋。”
午后的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宜和漼三娘坐在廊下的竹榻上,丫鬟端来捣好的核桃汁,还有一小碟晶莹的冰糖莲子。
漼三娘拿起一根细细的棉线,仔细地将时宜的指甲擦干净,再用竹片挑起核桃汁,一点点涂在她的指甲盖上。
“阿娘的手真稳。”
时宜看着阿娘低垂的眉眼,鬓角的碎发被风轻轻吹起。
“不像我,上次想给成喜染,结果弄得满手都是。”
“熟能生巧罢了。”
漼三娘涂得极慢,每涂完一个指甲,就用干净的布帛裹好,再用细麻绳轻轻系上。
“你在西洲那几年,虽不能像别家姑娘那样学骑射弄枪棒,可单是把那些兵书读透,也够不容易了。”
她忽然停下手,看着时宜的指尖。
“这双手原是为抚琴描红生的,能耐着性子一页页啃那些枯燥的兵法,阿娘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
时宜摇摇头。
当年去西洲时,漼氏特意叮嘱过,绝不能让她沾半分武事,怕失了世家女儿的规矩。
周生辰从不多言,只把藏书阁里的兵书都搬出来,陪她从《孙子兵法》读到《吴子》,遇到她难懂的地方,就捡着浅显的战局举例,从不让她碰那些刀剑弓弩。
那时她总觉得遗憾,如今听阿娘提起,才懂这份周全里藏着多少体谅。
既护了漼氏的规矩,又圆了她想懂他的心意。
等十个指甲都裹好布帛,日头已经偏西了。
漼三娘让丫鬟把竹榻搬到廊下背阴处,又端来棋盘。
“来,陪阿娘下盘棋。”
时宜笑着应了,执了白棋。
她的棋艺是阿娘教的,可总也下不过,就像儿时那样,明明眼看要赢了,却总会在最后一步被阿娘轻巧地化解。
“心思还是不够静。”
漼三娘落下一子,目光落在棋盘上。
“你看这步,若是往这儿走,就能断了我的后路。”
时宜凑过去看,果然见自己漏算了一步,忍不住吐了吐舌。
漼三娘被她逗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多大了还这般孩子气。”
正说着,张妈端来一碗冰镇的酸梅汤,青瓷碗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时宜刚要去接,漼三娘却先一步拿过,用小勺搅了搅。
“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太冰,晾片刻再喝。”
她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递到时宜嘴边。
“先尝一口,不冰了再喝。”
酸梅汤的酸甜混着阿娘指尖的温度,滑入喉咙时,时宜忽然想起去年冬夜,她在王府看书到深夜,成喜也给她端过一碗热汤,可那汤里只有暖意,没有此刻这般,连吹凉的动作里都藏着数不清的牵挂。
傍晚染好的指甲拆开时,果然是淡淡的橘红色,像被夕阳吻过的痕迹。
时宜举着手看了又看,漼三娘在一旁笑道。
“明日让丫鬟给你梳个双环髻,再配上那支珍珠钗,定好看。”
第三日清晨,时宜刚梳好头,就见漼三娘拿着个小小的木匣子进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支银质的梳篦,梳齿上刻着极小的缠枝纹。
“前几日让银匠新打的,说是用西洲来的雪银做的,不伤头发。”
漼三娘拿起一支,替她梳了梳鬓角。
“你发质软,以前用的那支象牙梳太硬,总扯得你疼。”
时宜摸着梳齿上温润的纹路,忽然想起周生辰曾说过,西洲的银矿出的银料最纯,打出来的器物不易发黑。
想来这银料,定是他让人给阿娘送来的。
原来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惦念,早被有心人细细记着,悄悄传到了彼此身边。
这几日在漼府,时宜总觉得日子过得格外快。
白日里陪着阿娘看花、下棋、挑绸缎,傍晚就坐在廊下听阿娘讲些陈年旧事。
说她儿时学步,摔了跤从不肯哭,爬起来拍拍手继续跑。
说她第一次背《诗经》,把“蒹葭苍苍”念成“蒹葭茫茫”,被先生罚抄,还是阿娘悄悄替她抄了半本。
“那时总盼着你快点长大,能替阿娘分担些,可真等你长大了,又怕你飞得太远。”
第五日晚膳时,漼三娘给她夹了块鲈鱼腹,轻声说。
“去西洲的前一夜,我在你房外站了许久,听见你在梦里喊‘阿娘’,心里像被针扎似的。”
时宜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眼眶忽然就湿了。
她从不知,那个看似坚强的阿娘,也曾在深夜为她辗转难眠。
原来世间所有的送别,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被留下的那个人,心里藏着的牵挂,或许比远行的人还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