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重新拿起《诗经》,却没再看下去。
目光落在软榻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幅西洲地图,是周生辰亲手绘制的。
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各处烽燧,旁边注着戍卒的姓名。
他说过,每个烽燧都是一条命,记着名字,才不会忘了他们守的是哪片土。
她忽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鹰嘴崖”三个字上。
那里是新添的烽燧,周生辰昨夜说过,那里的暗哨换了七处。
她想起去年秋猎,他带着她站在鹰嘴崖上,指着远处的戈壁说。
“从这里往西北走三日,就是北狄的地界,咱们的士兵,就在这崖下守着。”
那时风很大,吹得她鬓发乱飞,他伸手替她拢了拢,指尖带着些微的薄茧,却格外轻柔。
“姑娘,该添茶了。”
成喜提着茶壶进来,见她对着地图出神,轻声道。
“这地图都快被您看烂了,有什么好看的?”
时宜转过身,接过茶盏。
“看地图就像看书,能看出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他在哪个烽燧停留过,哪个关口的风沙最大,哪个河谷的水最甜。
这些他没细说过,却都在地图的注脚里藏着。
成喜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的心思,我总猜不透。”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厨房炖了银耳羹,我温在炉上,您要不要尝尝?”
时宜摇摇头。
“不必了,我想再看会儿书。”
成喜走后,她从架上抽出本《西洲风物志》。
这本书是周生辰编的,里面记着西洲的草木、鸟兽、风土人情,每一页都有他画的小图。
戈壁上的芨芨草,草原上的牧羊犬,还有城门口卖胡饼的老汉。
画得不算精致,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仿佛要把西洲的一切都搬到纸上。
翻到中间一页,见夹着片干枯的胡杨叶,叶边有些卷曲,是去年从西洲带回来的。
叶背上写着行小字。
“胡杨生而不死三千年,死而不倒三千年,倒而不朽三千年。”
是周生辰的字,笔锋刚劲,倒像在写西洲的士兵。
时宜把胡杨叶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能闻到西洲的风沙气息。
她忽然想起今早他策马离去时,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像极了胡杨的剪影,坚韧而挺拔。
不知过了多久,檐角的铜铃忽然响得急了些,该是起风了。
时宜抬头看向窗外,见夕阳正把云层染成金红色,像极了西洲的晚霞。
她合上书,走到软榻边坐下,拿起矮几上的茶盏。
茶已经凉了,却还是她喜欢的雨前龙井。
周生辰总记着她不爱喝太浓的茶,每次都让人少放些茶叶。
她捧着茶盏,忽然觉得这藏书阁就像个巨大的容器,装着她和他的时光。
他为她建阁,她为他抄书。
他寻来孤本,她整理注脚。
他画下西洲的风物,她写下中州的见闻。
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这一页页书里,一缕缕茶香里,一声声铃响里。
楼下传来暮鼓声,是王府的定更钟。
时宜起身下楼,路过一层的长案时,见案上放着张纸,是她今早抄的《孙子兵法》,字迹还有些潦草。
旁边添了几行批注,是周生辰的笔迹,指出她抄错的两个字,末尾写着。
“笔锋已稳,只是欠些力道,归来再教你。”
“归来再教你”
这六个字像颗小石子,轻轻投进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小心地把纸折好,放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走出藏书阁时,晚风正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时宜抬头看向西南方,那里是西洲的方向。
夜色渐浓,远处的星辰开始闪烁,像极了西洲戈壁上的流萤。
她想,此刻的他,大约正在某个驿站歇脚,或许正就着油灯看兵书,或许在跟谢云他们商议防务,或许……
也在想着中州的藏书阁,想着阁里那个看书的人。
她握紧怀里的纸,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檐角的铃声还在响,像在唱一首关于等待的歌。
而她知道,这等待里藏着希望,就像这藏书阁里的书,只要好好珍藏,总有再翻开的一天。
就像他说的,归来再教她写字。
她信他,一定能归来。
夜色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中州城的屋顶上。
时宜坐在窗前,看着廊下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晕开,听着远处传来的打更声。
已是亥时了。
成喜端着盆热水进来,见她还没睡,笑着道。
“姑娘今日在藏书阁待了一下午,该累了,泡泡脚早些歇息吧。”
她把铜盆放在榻前,又取了床薄被搭在椅背上。
“夜里风凉,盖着些好。”
时宜点点头,脱下鞋袜把脚放进热水里。
暖意从脚底漫上来,驱散了些许白日的疲惫,却没冲淡心头那点淡淡的怅然。
她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忽然开口。
“成喜,明日准备一下,我们去趟青龙寺。”
成喜正绞着布巾,闻言愣了愣。
“青龙寺?姑娘是想上香吗?”
“嗯。”
时宜用脚趾拨了拨水面。
“替师父和师姐他们祈福,求个平安顺遂。也正好去看看玄真大师,上次师父中毒,多亏他出手相救,如今该去道谢,顺便问问师父的恢复情况。”
青龙寺在城郊的青龙山上,是中州有名的古寺。
玄真大师是寺里的住持,不仅佛法精深,更懂些歧黄之术。
前阵子周生辰遇袭中毒,消息传回中州时,漼家曾连夜请玄真大师下山相助,虽然后来周生辰靠秘药稳住了伤势,但玄真大师配的解毒方子,终究是帮着减轻了不少苦楚。
时宜总记着这份情,也念着寺里的素面和后院的竹林。
周生辰说过,那里的竹子长得最直,像西洲的士兵。
成喜笑着应道。
“好啊,我明日一早就去备车。对了,要不要带些谢礼?上次大师出手,咱们还没好好谢过呢。”
“不必太讲究。”
时宜擦干脚,走到妆台前坐下。
“玄真大师素来不喜铺张,带些寻常的线香就好。点心倒是可以备些,记得要寺里允许带的,别破了规矩。”
她拿起木梳,慢慢梳着长发,铜镜里映出她淡淡的眉眼。
“再备些零钱,下山时若是遇到乞讨的流民,分些给他们。”
成喜一一应下,忽然想起什么。
“姑娘,要不要让人去宫里说一声?毕竟您出门,按规矩该通报一声的。”
时宜摇摇头。
“不必了,只是去趟寺庙,半日就回来,不必惊动陛下。”
她知道周生辰一定拜托陛下照顾我,若是知道她要去青龙寺,怕是又要派些侍卫跟着,反倒添了麻烦。
成喜不再多问,收拾好水盆便退了出去。房里只剩时宜一人,她放下木梳,从妆匣里取出那枚青铜令牌。
令牌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背面的北斗七星被摩挲得格外光滑。
她想起周生辰说的“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她只愿永远没有用到这令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