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回府后的第三日,后腰的伤口终于不再渗血。
时宜每日亲自给他换药,指尖触到他结痂的皮肉时总是格外轻,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药碗里的草药味混着她发间的脂粉香,漫在帐子里,竟冲淡了几分伤处的疼。
“金荣那边有消息了吗?”
时宜用白绢替他擦去腰侧的药汁,声音轻轻的,带着试探。
她知道他心里记挂着事,这几日夜里总翻来覆去地醒,却从不在她面前露半分焦躁。
周生辰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绢子传过去。
“谢云派了暗卫沿界河查探,北狄沿岸的部落虽多,却不是铁板一块。有几个部落与金荣素来不和,已经松口说见过他。前天夜里在黑石滩露过面,带着三个死士,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接应?”
时宜蹙眉,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北狄朝堂真的会护着他?”
“不好说。”
周生辰翻身坐起,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微眯了眼,却很快稳住神色。
“金荣手里握着对北陈不利的证据,北狄朝堂若想以此要挟中州,定会保他。但只要他还没渡过界河,就不算真正安全。”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指腹擦过她的耳垂,带着草药的清苦气。
“放心,我不会让他跑掉的。”
时宜却按住他的手,目光落在他尚未完全消肿的伤口上,眼底泛起一层水汽。
“比起金荣,我更想你好好的。”
她抬手抚过他玄色的衣襟,那里还残留着渡口的烟火气。
“追查的事让师兄师姐去做就好,你先把伤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周生辰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说不出话。
他征战多年,早已习惯了将“责任”二字刻在心上,却忘了身后还有人会为他的伤口落泪。
他反手将她的手握紧,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
“好,听你的。”
午后的书房里,檀香燃得正旺。
周生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后腰垫着厚厚的锦枕,手里捏着一张绘制着北狄沿岸部落分布的舆图。
谢云、凤俏和萧宴围坐在桌旁,桌上散落着几张纸条,都是暗卫传回来的消息。
“黑石滩往西就是野狼谷,那里住着北狄最凶悍的狼部。”
谢云用指尖点着舆图上的峡谷。
“狼部向来不买金荣的账,当年金荣为了讨好北狄王子,杀过狼部的人,这梁子结了快十年。他敢往那边去,定是走投无路了。”
凤俏往嘴里塞了块杏仁酥,含混不清地说。
“那正好,我们让狼部的人帮着拦他一把,坐收渔翁之利。”
“行不通。”
萧宴摇了摇头,手里转着颗玉扳指。
“狼部虽恨金荣,却更反感中原插手他们的事。我们若主动接触,反倒会让他们觉得被冒犯,说不定会反过来护着金荣。”
周生辰的指尖划过野狼谷西侧的界河渡口。
“他要等的接应,应该就在界河对岸。北狄的骑兵若是从那里渡河,最快明日清晨就能到黑石滩。”
“那我们今夜就动身?”
凤俏猛地站起来,腰间的长刀晃了晃。
“我带一队轻骑从鹰愁涧绕过去,定能在北狄骑兵到之前截住他!”
“师父的伤还没好。”
谢云瞥了眼周生辰的后腰。
“你忘了军医说的话?他这几日不能颠簸。”
凤俏这才想起这事,挠了挠头,悻悻地坐下。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金荣过河吧?”
周生辰指尖在舆图上顿住,目光落在野狼谷与黑石滩之间的一片空白处。
那里没有标注任何部落,只有一行小字。
“乱石林,多瘴气。”
“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乱石林。
“从王府出发,走密道穿过乱石林,能比北狄骑兵早两个时辰到黑石滩。”
“乱石林?”
谢云皱眉。
“那地方常年起雾,石头长得都一个样,进去了容易迷路。而且瘴气有毒,吸入多了会昏迷。”
“我去过。”
周生辰淡淡道。
“三年前追一伙马贼时进去过,记得路线。”
他看向凤俏。
“你带十人备足解毒的草药,随我走密道。谢云,你带主力从官道走,佯装要强攻野狼谷,引北狄部落的注意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萧宴。
“萧宴,你去趟野狼谷,找他们的首领。不用提金荣,只说……北狄前任王子的死因,或许另有隐情。”
萧宴挑眉。
“你倒是会用人心。狼部恨金荣,更恨北狄王子当年偏袒金荣,这话一出,他们定会盯着黑石滩,不让金荣顺顺当当过河。”
周生辰没接话,只是将舆图卷起来。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后腰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却挡不住眼底的锐光。
“师父,那你……”
凤俏还想说什么,忽然瞥见门口的身影,眼睛一亮。
“小师妹!”
时宜端着个黑漆托盘站在门口,盘里放着几碗刚沏好的云雾茶,还有一碟杏仁酥和一碟桂花糕。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兰草,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阳光照得像镀了层金。
听到凤俏喊她,她抬眸望过来,目光先是落在周生辰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见他气色还好,才弯唇笑了笑,那笑意从眼底漫出来,温柔得像水。
周生辰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几分,连带着书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都淡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撞,没说话,却像有无数情愫在流转,浓得化不开。
“还是我的小师妹贴心。”
凤俏跑过去接过托盘,笑眯眯地往周生辰面前送。
“知道我们在商量事,特意送茶点来。”
萧宴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尾扫过时宜和周生辰,忽然朝凤俏打趣。
“以后,怕是不能再叫小师妹了。”
凤俏一愣。
“那叫什么?”
萧宴放下茶杯,慢悠悠地擦了擦唇角,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空气忽然静了静。
时宜的脸颊腾地红了,下意识地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偷偷抬眼瞥了周生辰一眼,正好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暖意。
两人都不是愚笨的人,萧宴这话里的意思,一听就懂。
周生辰轻咳一声,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安静,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说正事。”
谢云忍着笑,拿起舆图。
“那密道的入口……”
话题重新回到追查金荣的事上,时宜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给每个人添茶。
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周生辰身上,看他说话时微微蹙起的眉,看他抬手时后腰是否会牵动伤口,眼神里的关切浓得像化不开的蜜。
周生辰察觉到她的目光,说话间顿了顿,朝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凤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萧宴话里的意思,看看时宜泛红的脸颊,又看看周生辰耳根那抹极淡的红,忽然捂住嘴,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原来师父和小师妹,早就心照不宣了。
窗外的风吹过,卷起落在地上的檀香灰,像极了此刻书房里悄然蔓延的、带着甜意的心思。
而黑石滩的风,正卷着杀气,在夜色里悄然凝聚。金荣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