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碎石路,发出硌硌的声响。
时宜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原,眼眶还带着未褪的红。
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像极了上一世在雁门关外,她站在城楼上看他领兵出征时的模样。
那时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天,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那一眼便是永诀。
心口忽然抽痛起来,她下意识按住衣襟,指腹下的鎏金令牌硌得生疼。
这令牌凉冰冰的,却比什么都滚烫,烫得她鼻尖发酸。
“在想什么?”
漼风勒住缰绳,马车慢了些,他回头看她。
“脸色这么差。”
时宜摇摇头,将令牌塞进袖中。
“没什么。”
她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那些灰蓝色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阿兄,你说我们能赶得及吗?”
“姑母既已动用鎏金令牌,秦九他们定会拼命。”
漼风的声音沉了沉。
“只是雪山冰莲长在七千尺的断崖上,这个时节又多雪崩,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时宜懂。
就像上一世,所有人都说周生辰不会反,可最后他还是被行了剔骨之刑;所有人都说她会嫁入东宫,可她还是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命运这东西,从来不会因为人的祈愿就变得仁慈。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在西州的雪夜,她抱着琵琶坐在廊下,周生辰披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提着壶温热的梅子酒。
“时宜,明日教你看兵书吧,学会了,至少下次还能帮师父参谋参谋。”
那时她还娇憨,缠着他要先听故事,他拗不过,便坐在她身边,讲漠北的风沙,讲南疆的瘴气,讲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山川湖海。
那时多好啊,那时他还没有背负谋逆的污名,她也还不是太子妃,他们只是南辰王府里的师徒,是彼此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可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成了那样的结局?
“阿兄,你说人真的有前世吗?”
时宜忽然轻声问。
漼风愣了愣,随即失笑。
“佛门才讲轮回,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时宜没回答,只是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篝火。
那是漼家商队的驿站,篝火旁的护卫见到鎏金令牌,纷纷跪地行礼。
她看着那些恭敬的身影,忽然想起上一世,漼家也是这样护着她。
那时她被禁在东宫,阿娘悄悄派人送来西州的核桃,说那是周生辰让人捎来的。
她被逼着穿嫁衣时,是阿娘挡在房门前,对太子说。
“我漼氏的女儿,要嫁也得嫁心甘情愿之人。”
原来两世都是这样。
她的阿娘,从来都懂她藏在心底的那些话。
上一世她跳城楼前,最后见到的人也是母亲。
三娘子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没有哭,只是一遍遍抚摸她的发,说。
“我的小十一,终于自由了。”
那时她才明白,母亲早就知道她对周生辰的心思,只是碍于世俗礼教,从未点破。
这一世,母亲竟能为了周生辰,动用压箱底的鎏金令牌。
时宜想起母亲在禅房里的模样,想起她对周生辰说“你若敢死,我便让南辰王府陪葬”时的眼神,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
漼风递来帕子,语气无奈。
“等救回师父,看我怎么跟他说就是他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时宜接过帕子擦泪,却摇摇头。
“不怪他。”
是真的不怪。
上一世他受剔骨之刑,却始终没说过一句怨她的话。
这一世他中蛊毒,明明痛得冷汗涔涔,却还笑着说“护你是应当的”。
他从来都没错,错的是这世道,是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就像此刻,他明明可以不管中州的安危,明明可以转身回西州,却偏偏为了护她,留在这里承受蛊毒的啃噬。
他总是这样,总是把别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重,重到让人想怨,却又怨不起来。
马车在驿站停下,护卫送来热腾腾的羊肉汤。
时宜没胃口,只是捧着汤碗发呆,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周生辰的脸。
他坐在对面,正低头给她剥核桃,指尖沾着碎壳的碎屑,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柔和。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漼风推了推她的胳膊。
时宜回过神,碗里的汤已经凉了。
她放下碗,走到驿站外的高坡上,望着西北方的星空。
那里的星星很亮,像极了西州的夜空。
上一世她总爱在夜里偷偷爬起来,坐在屋顶看星星,周生辰发现了,也不责怪,只是搬来梯子坐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
“师父,天上的星星会掉下来吗?”
那时她问。
“会啊。”
他指着最亮的那颗。
“那颗叫北辰,若是它掉了,天下就要大乱了。”
后来她才知道,他就是这世间的北辰。
他在时,四海安宁。
他不在了,乾坤倾覆。
心口的痛又涌上来,比蛊毒更甚。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一世他会不会好起来,会不会有一天,他们能真的回到西州,看一场完整的雪,骑一次最快的马,就像他答应过的那样。
“在这儿愣着做什么?”
漼风走过来,递给她一件披风。
“夜里风大,别着凉了。秦九派人来报,说明日一早就能到雪山脚。”
时宜接过披风披上,那上面还带着炭火的温度。
她望着远处的雪山,那些银白的峰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阿兄,若是……若是找不到冰莲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见。
漼风沉默了片刻,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
“那就去找别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时宜点点头,却知道他在安慰她。
就像上一世,所有人都安慰她说周生辰会回来,可他终究没能回来。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总会”,更多的是“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