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诏如同无形的寒潮,以太极宫为中心,向着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衙署,每一座府邸,迅猛扩散。它所过之处,带来的不是冰雪,而是一种比冰雪更刺骨、更能冻结灵魂的恐惧。
皇城之内,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这些平日里运转着庞大帝国的中枢机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官员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值房里,埋头于案牍之间,仿佛那上面的文字蕴含着唯一的生路。无人交头接耳,无人串门闲谈,甚至连必要的公务对接,也都尽量通过文书传递,或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下接头。宽阔的廊庑下,只有官员们匆匆而过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偶尔有上官经过,下属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垂首肃立,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敢稍稍活动一下几乎僵硬的脖颈。
下朝的钟声响起,不再是以往那种预示着短暂放松的信号,反而更像是一道催命符。官员们如同受惊的鸟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含元殿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奔向各自的马车或轿子。车帘、轿帘迅速落下,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车夫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挥动马鞭的频率都比往日快了许多,辚辚的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急促,仿佛慢上一步,便会被那无形的厄运追上。
回到府邸,紧闭的大门“哐当”一声合拢,仿佛才将外界的凶险暂时关在了门外。但恐惧并未消散,它如同幽灵般潜入府中,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家宴取消了,诗会停止了,连后院女眷的嬉笑声都消失了。官员们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跳跃的烛火,一遍遍在脑中回溯着过往的每一个细节。
那位在吏部任职的郎中,此刻正冷汗涔涔地回忆,去岁考核时,是否对宇文节的一位远亲评价过高?那位在兵部当值的员外郎,脸色惨白地想着,数月前一次军械调拨的文书上,是否有薛万彻麾下将领的副署?那位曾在一场宴席上与房遗爱遥遥举过杯的御史,更是坐立难安,反复思量着当时是否有过任何可能被曲解的言辞……
人人都在心中拿着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自己与那份死亡名单的距离。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交集,任何一次早已忘却的碰面,都可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成为压垮身家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夫妻之间,父子之间,甚至最信任的幕僚之间,交谈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句无心之语,便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连至亲好友的拜帖都鲜少见到。人情冷暖,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每个人都龟缩在自己的壳里,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夜半时分坊外传来的马蹄声,清晨时分官衙前多出的几名陌生面孔,甚至同僚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都能让他们心惊肉跳,彻夜难眠。
整个长安的官僚体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在极致恐惧中、艰难而沉默的喘息。噤若寒蝉,已不足以形容其万一。这是一场精神的凌迟,一种在等待未知审判的、漫长而痛苦的煎熬。帝国的肌体,在这无声的恐怖中,正悄然僵化、坏死。而那悬于京华的罪榜,便是这无声地狱里,唯一闪烁的、冰冷刺眼的招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