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浓郁的血腥气与草药味混杂,几乎令人窒息。烛火摇曳,将稳婆、宫女们忙碌而紧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放大成扭曲的图案。武媚躺在产床之上,汗水早已浸透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几缕乌发凌乱地沾在苍白的额头和脸颊,更衬得那双因剧痛而微微凸起的眸子,亮得骇人。
一阵强过一阵的宫缩如同汹涌的潮水,反复冲刷、撕裂着她的身体。那是一种足以摧毁意志的酷刑,将人所有的尊严与体面都剥离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挣扎与求生。在意识模糊的间隙,过往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利州江畔,烟雨朦胧,玄衣青年递来的墨玉,和他低沉如许的承诺……那是她最初的心动与依托。
初入宫廷,战战兢兢,学会藏起锋芒,在无数嫉妒与审视的目光中艰难求存……那是她学会的第一课。
感业寺的青灯古佛,刺骨的寒冷与无边的绝望,以及那悄然出现、再次点燃她信念的“潜龙勿用”……那是她最深的淬炼。
重返宫廷,漪澜殿的看似恩宠实则监视,王皇后笑里藏刀的“关怀”,萧淑妃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朝堂之上那一次次指向她的“妖尼”攻讦……那是她必须直面且必须战胜的战场。
痛!无边无际的痛!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份深植于骨髓的孤绝!
李治呢?他在殿外。他是帝王,他的关切或许真切,但他更在乎的是子嗣,是朝局的平衡。他的爱,如同这殿外料峭的春风,暖时和煦,冷时刺骨,从来不由她完全掌控。她曾依赖过那份温情,最终换来的却是感业寺数年的青灯寂寥。
“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她猛地仰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指甲在身下的锦褥上抓出深深的痕迹,几乎折断。
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一个清晰无比、冰冷如铁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唯有权力!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能让你活下去,让你和你所在意的一切,不再受制于人!
这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在极致的痛苦中被锤炼得寒光四射。东方墨的守护?她依然感念,那或许是这冰冷世间仅存的一点温暖微光。但,他远在海外,他的布局再深远,终究这深宫里的每一步荆棘,每一场暗箭,终究需要她自己来踏,自己来挡!他的守护,是让她有了归来的机会和背后的依仗,但前方的路,必须由她亲手用权力铺就!
“娘娘!用力!看到头了!!”稳婆焦急而带着鼓励的呼喊在耳边响起。
武媚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乃至透支生命般的力量,遵从着身体的本能,向下奋力——
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了身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短暂的虚脱,以及一声嘹亮得几乎穿透殿宇的婴儿啼哭!
“是个皇子!是个小皇子!”稳婆喜悦的声音带着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生命托起,送到武媚眼前。
武媚虚弱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汗水与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努力聚焦,看向那个刚刚脱离她身体的小生命。他那么小,那么脆弱,响亮的哭声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没有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冲刷一切,反而是一种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清明,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抚平了所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这是我的儿子。
是我武媚的儿子。
是大唐的皇子。
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婴儿温热的脸颊,那触感让她心中某一处微微柔软,但随即,更强大的意志将那抹柔软牢牢包裹、固化。
这不是爱情的结晶,至少不完全是。
这是她武媚,在这深宫之中,最有力、最不容置疑的武器和筹码!
是她未来踏上权力之巅,不可或缺的阶梯!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痛苦、迷茫、乃至短暂的温情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同被冰雪洗过的冷静与坚定。那是一种历经极致痛苦与生死考验后,彻底斩断了对他人依赖的决绝,是凤凰浴火后,真正的新生。
“抱去……给陛下看看吧。”她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平稳。
守护之心仍在,但依赖之心已绝。
从这一刻起,她武媚的道路,将只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而战,任何阻碍,都将被她以钢铁般的意志和逐渐攫取的权力,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