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春,来得格外迟疑。已是二月末,长安城外的柳梢才勉强抽出些许鹅黄,宫墙内的寒意更是盘桓不去,丝丝缕缕,浸入肌骨。漪澜殿因引了活水,又植诸多花木,平日里景致清幽,此刻却更显阴冷潮湿,连殿内终日不熄的银丝炭火,也驱不散那股子沁入殿宇深处的凉意。
武媚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腹部高高隆起,厚重的锦被也掩不住那沉甸甸的轮廓。她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耐寒的红梅,花期已近尾声,残瓣在料峭寒风里打着旋,零落成泥。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袖中那枚触手温润的墨玉,“常守本心,得见真章”——这八字真言,在此刻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隐痛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沉重。
本心……她的本心,早已不是利州江畔那个渴慕守护的少女,也非感业寺中那个心陷绝望的尼姑。这深宫数年沉浮,冷眼旁观王皇后的“贤德”算计,萧淑妃的骄纵恶毒,更看透了李治那看似深情实则难以完全依靠的帝王之心。权力,唯有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权力,才能让她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站得稳。
一阵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让她瞬间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娘娘!”侍立一旁的贴身宫女蕊儿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传……传稳婆……”武媚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因疼痛而发颤,眼神却异常锐利,“按之前准备的,各司其职,不得慌乱!”
一声令下,原本静谧的漪澜殿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荡开层层紧张的涟漪。宫人们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热水、白布、参汤……一应物事迅速备齐。经验丰富的稳婆带着助手疾步入内,低声安抚着,检查着情况。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立刻飞到了两仪殿。
李治正在批阅奏章,闻讯猛地掷下朱笔,霍然起身,明黄色的袍袖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摆驾漪澜殿!”他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与担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御驾匆匆行至漪澜殿外,却被内侍总管恭敬而坚决地拦在了殿门之外。
“陛下,产房血气重,恐冲撞了龙体……还请陛下于偏殿等候佳音。”
李治脚步一顿,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里声响的殿门,眉头紧锁。他并非不知规矩,只是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与焦躁,让他难以安坐。他在殿外的廊下来回踱步,春寒似乎此刻才真正侵袭到他,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既期盼着子嗣的降生,尤其是与媚娘的孩子,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孩子的诞生,将给本就暗流汹涌的后宫与前朝,带来怎样难以预料的风波。长孙无忌那张不动声色的脸,王皇后强作镇定的模样,萧淑妃怨毒的眼神……一一在他脑中闪过。
殿内,武媚的痛呼声隐约传来,压抑而痛苦,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治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另一块墨玉,那是东方墨在他晋王低谷时所赠,“守持本心,明辨迷雾”。此刻,他身处迷雾,他的本心,既想做一个呵护爱妃幼子的夫君与父亲,又不得不做一个权衡朝局、稳定江山的帝王。两种心思在他胸中冲撞,让他倍感煎熬。
殿内,烛火通明,将人影投在屏风上,晃动着,如同命运的剪影。
殿外,春寒料峭,帝王独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思与沉重。
这一声临盆的惊雷,已炸响在漪澜殿上空,其回音,必将震荡整个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