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的冬日,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狠。终南山的寒风仿佛带着锋利的刃,轻易便能穿透单薄的缁衣,刮在光洁的头皮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麻痛。庭院中那几株老槐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虬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绝望挥舞的枯瘦手臂。偶尔有几只羽毛蓬松的寒鸦落在枝头,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啼鸣,旋即又被寒风卷走,更添几分荒凉与死寂。
武媚已经完全适应了寺中的节奏,或者说,她已将自己打磨成了这节奏的一部分。寅时起身,她总是最早踏入冰冷大殿的那几人之一;诵经时,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混在众人的合诵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洒扫庭院,她一丝不苟,连石阶缝隙里的枯叶也会仔细清理;用斋时,她默默咀嚼着那些难以下咽的粗粝食物,仿佛味觉早已失灵。
她变得异常沉默,几乎不与任何人主动交谈。同寮房的女尼起初还试图与她搭话,见她总是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眼神疏离而空洞,便也渐渐失了兴趣。在她们眼中,这个新来的、曾经是先帝才人的女子,似乎比其他人都更快地“认了命”,也更快地被这古寺的清规与寂寥吞噬掉了所有的生气。她们私下里议论,说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与麻木的复杂情绪。
武媚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但她不在乎。她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得如同这寺外被冰封的溪流。她不再去回想宫阙的繁华,不再去咀嚼被李治放弃的屈辱,更不再去触碰那个关于东方墨和“千年之约”的、已然碎裂的幻梦。那些都是毒药,想一次,心便痛一次,绝望便深一分。她强迫自己只关注眼前:脚下的落叶,手中的扫帚,口中的经文,下一顿寡淡的斋饭。她用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来麻痹自己,来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与虚无。
这一日,天空终于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起初是细碎的雪沫,渐渐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多时,便将整个感业寺覆盖在一片素白之下。屋檐、树梢、石阶、庭院,皆披上了厚厚的银装。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干净了,却也更加冰冷、更加无声。
午后,轮到武媚打扫通往藏经阁的那段偏僻回廊。她握着几乎与她等高的竹扫帚,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清扫着廊下的积雪。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的脸上、颈间,缁衣很快便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
扫到回廊尽头,那里有一株年岁久远的梅树,枝干黝黑如铁,在这冰天雪地中,竟已绽开了零星几点殷红的花苞,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残火。武媚停下动作,拄着扫帚,静静地望着那几点红梅。
曾几何时,她也曾如同这寒梅,试图在凛冬中绽放。她有过少女的憧憬,有过对权力的隐秘渴望,也曾将微薄的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垂怜与承诺。可如今,所有的憧憬都已破灭,所有的渴望都被现实碾碎,所有的寄托都已证明是镜花水月。
她抬起手,轻轻拂去僧帽边缘堆积的雪花,指尖触及光洁冰冷的头皮,那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如今的样子,与这枯枝何异?失去了所有华美的装饰,只剩下最本质的、嶙峋的骨架,在这寒风中瑟瑟,却还要为了生存,勉强支撑。
李治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模糊而遥远,再也激不起半分涟漪。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他具体的样子了,只记得那种被放弃的、冰冷的失望。
而东方墨……那个名字,连同利州江畔的月色、那块刻着“常守本心”的墨玉,都被她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如同埋葬。她不再去想他为何不来,不再去揣度那“千年之约”是真是假。失望过一次,可以归咎于意外;失望过两次,便是自己愚蠢。她不会再给他第三次让自己失望的机会,也不会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借口。
贴身藏匿的墨玉,隔着湿冷的缁衣,传来一丝微弱而顽固的、属于她自身体温的暖意。她没有去触碰它,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
雪,依旧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万物,似乎要将所有的痕迹、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彻底掩埋。
武媚收回目光,重新握紧了冰冷的竹扫帚,继续一下一下,清扫着仿佛永远也扫不完的积雪。她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仿佛随时会被这片白色的荒原吞噬。眼神里,是彻骨的冰寒,是认命后的死寂,是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的、深不见底的潭水。
她知道,她的余生,大抵便是如此了。在这清冷古寺中,伴着晨钟暮鼓,古佛青灯,将所有的锋芒、所有的念想、所有属于“武媚”的印记,一点点磨蚀殆尽,最终,化作后山某座无名坟茔前的一抔黄土。
寒鸦掠过枯枝,啼声散入风雪。
前途,已如这被冰雪封锁的深院,看不到任何出路,唯有刺骨的寒冷,与无边的沉寂。她拢了拢湿透的、沉重的缁衣,将最后一点可能外泄的情绪,也牢牢锁死在这副看似顺从的皮囊之下。
如同一颗被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生机渺茫,唯有沉默地,承受着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