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的日子,以一种刻板而不容置疑的节奏,强行嵌入武媚的生命。每日寅时(凌晨三点)未至,沉浑的晨钟便会穿透山间的薄雾与厢房的寂静,将人从或许残存着旧梦的睡眠中狠狠拽出。紧接着是冗长而枯燥的早课,在大雄宝殿冰冷的地面上,与数十名女尼一同跪诵经文。梵音袅袅,香烛明灭,佛像慈悲而漠然的俯视,构成了日复一日的背景。
起初,这种彻底的改变带来的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疏离感。武媚机械地跟着众人起身、跪拜、合十、诵念,动作标准,神情却是一片空茫。那粗糙的缁衣摩擦着皮肤,光洁的头颅在清晨的寒风中感到刺骨的凉意,粗粝的斋饭难以下咽,硬板床榻硌得她娇生惯养多年的身躯生疼。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居于深宫、即便失意也仍有片瓦遮头、衣食无忧的武才人。
同来的几位宫人,起初还时常聚在一起垂泪,哀叹命运不公,但很快,寺中严厉的规矩和年长尼姑冷漠的监督,便让她们连这点抱团取暖的资格都失去了。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这清冷孤寂的余生。有人迅速憔悴下去,眼神失去了光彩;有人试图巴结执事僧尼,以期获得些许微不足道的关照;还有人,则彻底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武媚选择了沉默和低调。她强迫自己咽下那些寡淡无味的食物,强迫自己在冰冷的井水中浆洗衣物,强迫自己记住那些拗口繁复的经文。她不再去回想宫中的锦衣玉食,不再去回忆那些虚与委蛇的争斗,更刻意地……不去触碰心底那个关于李治的、已然结痂的伤口,以及那个关于守护的、更加遥远的承诺。
然而,越是压抑,某些念头越是会在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如同水底的暗礁,狰狞地浮现。
尤其是在一次洒扫庭院时,她无意中听到两位年长师姐的闲谈。她们提及多年前,也曾有一位身份类似的前朝宫人被送来,家中似乎颇有些势力,也曾暗中打点,试图让其过得稍好一些,但不过半年,那宫人便在一场风寒中郁郁而终,悄无声息地埋骨于后山。
“……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什么情分,什么打点,都是虚的。命该如此,就得认。”那位师姐最后淡淡地总结道,语气里是看透一切的漠然。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武媚努力维持的平静。命该如此?就得认?
她回到狭窄的单人寮房,背靠着冰冷的木板门,缓缓滑坐在地。目光落在跳跃的、昏黄的灯焰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个白衣身影——东方墨。
利州江畔的初遇,他赠玉时的郑重,“常守本心,得见真章”的寄语,还有那仿佛能跨越一切阻碍的“千年之约”……曾经,这是她在深宫寒夜中唯一的暖意和倚仗。即便在上次萧良娣构陷,他的援手来得那般迟滞而间接,让她心生裂痕,但心底深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他或许有不得已苦衷”的辩解。
可如今呢?
她已身陷囹圄,剃度出家,从云端跌落泥淖,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磨折。他在哪里?那个承诺会守护她的人在哪里?这感业寺虽非铜墙铁壁,但亦是皇家寺院,规矩森严。以他“墨羽”之能,若真有心,难道连一点消息都无法传递?连一丝慰藉都无法送达?还是说,他所谓的守护,仅限于她尚在宫中、尚有那么一丝微末价值之时?如今她已成为弃子,成为需要被遗忘的过去,那承诺也就随之作废了?
想到这里,一股混合着被欺骗、被抛弃的巨大失望和尖锐的郁闷,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比失去头发、穿上缁衣那一刻,更让她感到窒息和冰冷。这不是对李治那种夹杂着复杂情感的失望,而是对一种曾经深信不疑的信念彻底崩塌后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粗糙的缁衣,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紧贴皮肤藏匿的墨玉。玉是温的,被她的体温焐热,可此刻握在手中,却只觉得烫手,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守护……”她于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自嘲与悲凉。原来,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便是誓言。无论是帝王那虚无缥缈的垂怜,还是隐士那看似超然的承诺,在现实的残酷面前,都如此苍白无力。
她松开手,任由那墨玉落回原位,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她站起身,吹熄了油灯。寮房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点微弱的光晕。
认命吧。她对自己说。
除了认命,还能如何?在这皇权与佛法共同构筑的牢笼里,她手无寸铁,身无长物,连唯一的寄托都已证明是虚幻。挣扎只是徒劳,期待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从明日开始,她只是感业寺中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女尼。她要更小心地藏起所有情绪,更顺从地遵守所有清规,更彻底地……忘记那个名为武媚的过去,以及所有与那个过去相关的、不该存在的人和事。
唯有如此,或许才能在这漫漫长夜中,苟延残喘下去。
黑暗中,她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迅速湮灭在僧袍粗糙的布料中,未留下丝毫痕迹。这是她进入感业寺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允许自己如此直白地宣泄那深入骨髓的郁闷与绝望。从此以后,心字成灰,再不轻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