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精铜灯树上摇曳,将李治批阅奏疏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紫檀木屏风上,明明灭灭。显德殿的书房里,炭火烧得足够暖,却似乎驱不散那从窗缝门隙里丝丝渗入的、属于贞观二十年深冬的寒意。他搁下朱笔,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僵,目光掠过案头堆积的文书,却并未真正看清上面的字迹,只觉得一股深沉的倦意,并非源于政务繁巨,而是来自心底某种难以名状的虚空与滞闷。
窗外北风呼啸,掠过宫殿的鸱吻飞檐,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这声音,这寒意,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开启了他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门。时光的碎影纷至沓来,将他拉回到那个更为凛冽的、他还是晋王时的冬天。
那是掖庭宫附近,一处几乎被宫人遗忘的角落。残雪未消,枯枝在寒风中瑟缩。他因着一些连自己如今都已记不真切的缘由路过那里,目光却被不远处一个踽踽独行的纤细身影攫住。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宫装,颜色黯淡,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几乎融为一体。寒风吹起她略显宽大的衣袂,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轮廓。她走得很慢,步伐却异常稳定,并非萎靡的蹒跚,而是一种带着某种内在韧性的、对抗着严寒与萧索的移动。
李治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引路的内侍极有眼色地压低声音:“殿下,那位……便是先前触怒圣人,被迁来此处居住的武才人。”
武才人。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掠过,带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似乎听人提起过,大约是某次宫宴后的事情,细节早已模糊,只留下一个“获罪失宠”的笼统印象。他未曾想过,所谓的“迁居”,竟是这般光景。
仿佛是感应到了背后的目光,那身影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侧过脸,露出小半边苍白的脸颊和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那侧影在荒寂的宫墙和枯树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孤寂与清韧。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惊慌,没有讨好,甚至没有太多属于低位宫人见到亲王时应有的、程式化的卑微。她的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白皙,近乎透明,唇色也有些浅淡,但那双眼睛——李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瞳仁墨黑,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初看时,里面仿佛凝着一层薄冰,是戒备,是疏离,是历经变故后的审慎。然而,就在那冰层之下,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簇未曾熄灭的火苗,一种不甘被命运搓磨的倔强,一种即使在如此境地下也未曾折损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骄傲。
这双眼睛,与他平日里见惯的那些或柔媚、或温顺、或怯懦、或精明的目光全然不同。它不属于这死气沉沉的掖庭,甚至不属于这重重宫阙。它属于更广阔的天地,或者,属于某个不屈的灵魂独自坚守的堡垒。
她依着规矩,远远地、姿态无可挑剔地向他行了一礼,动作流畅而沉静,没有丝毫谄媚,也不带怨怼,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仪式。风掠过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轻轻拢住,指尖冻得有些发红。
李治站在原地,竟一时忘了回应。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混杂着惊讶、怜悯,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某种独特气质吸引的悸动。他想问些什么,想走近一些,但身份、宫规,以及她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界限分明的眼神,都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最终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算是受了她的礼,也算是某种无言的示意,随后便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那片荒僻之地。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他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她已直起身,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单薄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像一株柔韧的芦苇,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寒风折断,却又奇迹般地牢牢扎根于冻土之中。
那幅画面,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力,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此后不久,他便“偶然”听闻掖庭用度紧张,冬日炭薪不足。又“恰巧”过问了一句宫中低位妃嫔的冬衣供给。再后来,一件厚实的新斗篷和一只暖手的手炉,他便通过曲折却稳妥的途径,送到了那位武才人的手中。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是上位者应有的仁厚。
可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被现实中更为错综复杂的烦恼缠绕,李治望着跳动的烛火,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份“仁厚”里,或许掺杂了些许别样的东西。是那惊鸿一瞥中触及的坚韧灵魂,是那双冰层下燃烧的眼眸,在他年轻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虽细微,却至今未曾完全平息。
窗外的风更紧了,发出尖锐的呼啸。李治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轻轻合上了眼。那时的他,如何能预料,这一缕源于寒襟的微澜,会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演变成日后足以颠覆他心湖、乃至影响帝国格局的汹涌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