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指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那圈圈扩散的涟漪,却已悄然改变了东宫水面下的生态。
不过三两日的功夫,萧良娣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周遭的不同。
先是往日里时常会来蕙兰殿走动请安、说些闲话的几位低位承徽、奉仪,来得稀疏了。即便来了,也是匆匆行礼,言语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不复以往的亲热随意。问起,只说是“恐扰了良娣静养”。静养?她何时需要静养了?萧良娣心中冷笑,却无法宣之于口。
接着是内务府。前日她宫中的一名侍女去领这个月的胭脂水粉和特调的熏香,竟被管事太监以“份例核查,需按新规办理”为由,拖延了半日才发放,送来的东西,品质似乎也较往常差了一线。虽非大事,但这种被刻意刁难、或者说被“按规矩”严格对待的感觉,让她极不舒服。
而最让她心头刺痛的,是偶尔从宫人窃窃私语中听到的风声——太子妃娘娘夸赞吴良媛性子沉静,将新到的江南云锦多赏了她三成。吴良媛!那个平日里闷葫芦一样、见了殿下连头都不敢抬的女人!如今竟也得了青眼,隐隐有与她分庭抗礼之势。
这一切变化,细微却又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让她感到一种窒息的压抑。她试图向李治倾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能说什么?说太子妃不让人来看她?说内务府拖延发放份例?说太子妃赏了别人衣料?这些听起来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小题大做。王氏的所有举动,都披着“合规”、“关怀”的外衣,让她抓不住任何切实的把柄。
她只能将这份委屈与愤懑压在心底,独自消化。蕙兰殿内,那股幽兰的香气,似乎也染上了越来越浓的苦涩。
李治并非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身处东宫权力中心,郑宫正依令行事虽谨慎,但风向的转变,如何能完全瞒过他?他知道了王氏以“静养”为由让萧良娣处于半孤立状态,知道了内务府对蕙兰殿用度的“严格”核查,也知道了对吴良媛的额外赏赐。
他坐在显德殿的书房里,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太子妃在行使她的权柄,维持东宫秩序,甚至可以说,是在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敲打近期可能有些“忘形”的萧良娣。作为储君,他明白后苑平衡的重要性,一个过于骄纵、不知收敛的宠妃,并非东宫之福。王氏此举,虽有私心,却也未尝没有道理。让萧氏受些挫磨,收敛些气性,懂得敬畏与分寸,或许也非坏事。
因此,他选择了默许。没有去质问王氏,也没有刻意去安抚萧良娣,打破王氏设下的局面。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者说,一个权衡利弊的执棋者,任由这暗流在东宫墙内涌动。
然而,另一方面,每当他想起萧良娣那双强忍委屈、泫然欲泣的眸子,心中又难免生出几分怜惜与烦躁。他并非不眷恋她的娇媚与依恋,只是这帝王之路,注定无法全然顾及儿女私情。这份烦躁,也有一部分是针对王氏的——她终究是动用手段,干预了他的内帷,这让他隐隐感到自己的领域被侵犯,即便他理解她的动机。
夜幕低垂,宫灯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摒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踱步至殿外廊下。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
抬头望去,北斗星辰在夜空中清晰可辨,遥遥指向北方。那里,是刚刚平定薛延陀的广袤漠北,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战场。父皇的雄才大略,将士们的浴血奋战,“墨羽”的暗影布局,共同谱写了那一曲壮丽的凯歌。千里疆场,敌我分明,其势虽险,其局虽乱,却总有脉络可循,有策略可破。
然而,再将目光收回,落在这重重殿宇、深深宫墙之内。这里没有硝烟,没有战鼓,只有无声的较量,人心的揣度,规则的利用,情感的博弈。这里的“敌人”或许就在身边,这里的“战争”发生于杯盏之间、言语之内。
李治负手而立,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又缓缓吐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与疲惫交织着涌上心头。他低声自语,声音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漠北千里,胡尘易荡,其势虽雄,其局易明。”
“东宫数仞,宫墙难越,人心似海,其波难平。”
“这‘治’字……何其难也。”
这声叹息,道尽了他身为储君,在驾驭外部宏图与内部幽微时,所感受到的真实困境。北疆的胜利是辉煌的,却吹不散东宫内的妒波暗涌。他知道,属于他的,另一个无声却同样凶险的战场,已经在这宫墙之内,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能做的,便是在这波澜之中,努力维持着那脆弱的平衡,直至……他真正能主宰一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