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大捷的庆功宴席尚未散去,东宫显德殿内却弥漫着一层与外界欢腾格格不入的沉凝。李治端坐于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北疆呈送的详细战报抄本,以及几份来自军中与他交好将领的私信。捷报的字里行间洋溢着胜利的豪情,但那些私信里隐晦提及的“敌军异常”、“暗助之力”,却像一根根细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全然沉浸于喜悦之中。
“墨羽……先生……”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那股潜藏在帝国阴影下的力量,此番在北疆展现出的能量,远超他的想象。能于万军之中先断敌粮草,能于战阵之外动摇敌军心,这已非寻常江湖组织或情报网络所能及,几有翻云覆雨、左右国战之能。这让他这个储君,在倚重之余,更生出一种难以掌控的忌惮与深深的不安。
“太子殿下,青鸾姑娘到了。”内侍轻声通传,打断了李治的思绪。
李治精神一振,立刻道:“快请!”他需要与这个同样身处漩涡中心、却似乎能超然其外的妹妹谈一谈。
青鸾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装束,只是在外罩了一件宫制的浅碧色披风,缓步而入。她容颜清丽依旧,但那双眸子,历经漠北风沙与生死考验,更显深邃通透,顾盼之间,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度,仿佛能洞察人心。
“九哥。”青鸾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私下里,她仍沿用旧时称呼,带着一份难得的亲近。
“明达,你回来了就好!”李治起身相迎,语气中带着真实的关切,“北疆苦寒,听闻战事激烈,你可曾受伤?”他打量着青鸾,见她气色尚佳,方才稍稍安心。
“劳九哥挂念,一切安好。”青鸾淡然一笑,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文书,“九哥正在研读北疆战报?”
李治叹了口气,引青鸾至一旁坐下,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明达,此番北伐,薛将军勇猛,李司空调度有方,自然是首功。但……战报之外,似乎另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推动,使得战事顺利得……超乎寻常。”他斟酌着用词,目光紧紧看着青鸾,“你身在北疆,可知晓些许内情?先生他……究竟意欲何为?这股力量,于国而言,是福是祸?”
他的问题直接而尖锐,带着储君对未知力量的天然警惕。
青鸾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她端起内侍奉上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方才抬眸看向李治,眼神清澈而坦荡:“九哥所虑,青鸾明白。你所感知的那股力量,确实存在。”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九哥可知,为何薛延陀主力未战先怯?为何其内部纷争四起,粮草能被我军轻易焚毁?若非有人先于王师,深入险境,以非常手段断其筋骨,乱其腹心,朔方原一战,纵能胜,我大唐儿郎,又需多付出多少鲜血与生命?”
李治默然。他知道青鸾所言非虚,战事的顺利,确实透着蹊跷。
“先生之心,从未变过。”青鸾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敬仰,“‘墨羽’所求,非权非利,乃是‘察补天道,护佑黎庶’。何为天道?国泰民安,四夷宾服,便是天道!薛延陀屡犯边境,掳我百姓,毁我家园,便是逆天而行。‘墨羽’所做,不过是顺应时势,以暗线补明局之不足,助大唐国运昌隆,使边民早脱战火之苦。此乃顺势而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目光直视李治,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九哥忌惮其力,乃人主常情。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键在于执舟之人,如何驾驭。先生曾言,他与父皇,乃是合作,而非依附。‘墨羽’是工具,是手段,其心向唐,其利在民。九哥将来承继大统,需要思考的,并非如何铲除或完全掌控这股力量——那或许徒劳,甚至引火烧身——而是如何与之相处,如何引导其力,真正为我所用,泽被苍生。”
青鸾的话语,如同清泉流淌,洗刷着李治心头的迷雾。她点明了“墨羽”的性质与目的,消解了其“威胁”的绝对性,更将问题的核心引向了李治自身——作为未来帝王的格局与驾驭能力。
李治怔怔地听着,心中的块垒似乎在一点点松动。是啊,若这股力量心向大唐,为何一定要视为洪水猛兽?若它能补朝廷之不足,为何不能借其力以安天下?父皇能与东方墨达成默契,自己为何就不能找到与之共存、乃至引导的方法?
他看向青鸾,这个妹妹的见识与气度,早已远超深宫公主的范畴。她的解释,并非单纯为东方墨开脱,而是站在一个更超然、更全局的角度,为他剖析利害,指明方向。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治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阴郁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是孤……是我想得狭隘了。多谢明达为我解惑。”
青鸾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冰湖:“九哥是关心则乱。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唯有民心所向,才是根本。只要九哥谨记以民为本,胸怀天下,任何力量,都将是助你开创盛世的臂助,而非阻碍。”
殿内的气氛,因这番深谈而变得轻松起来。李治心中对“墨羽”和东方墨的疑惧虽未完全消除,但已从纯粹的忌惮,转向了更为理性的审视与思考。而青鸾,在化解兄长心结的同时,心中对东宫另一处角落的牵挂,也愈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