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的冬天,对大唐北疆的子民而言,格外漫长酷寒。凛冽的朔风卷起的不仅是漫天黄沙与雪沫,更有来自薛延陀腹地的、带着血腥气的狼烟。真珠可汗夷男麾下的铁骑,便如同这裹挟在风中的恶魔,沿着蜿蜒的边境线,一次又一次地践踏而下。
他们不似两军对垒的正规之师,反倒更像一群穷凶极恶的蝗匪,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唯余焦土与悲鸣。
云州边境,一个名为“栖雁里”的小小村落,便在这样一个黎明,迎来了它的末日。
天光未亮,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便将老村正赵胥惊醒。那是一种密集而杂沓的马蹄声,绝非大唐府兵操练时整齐划一的节奏,而是充满了野性与暴戾。他猛地从土炕上坐起,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胡骑!是薛延陀人!快跑——!”他用尽平生力气,嘶哑地吼出声,冲出屋外,敲响了那口用于示警的破钟。
钟声凄惶,瞬间撕裂了村庄的宁静。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村民们在懵懂与惊惧中仓皇奔出家门,哭喊着、拉扯着,向村后崎岖的山林逃去。
然而,太迟了。
如同黑色的潮水,薛延陀骑兵已呼啸着涌入村口。他们身披杂色的皮袄,脸上涂抹着防冻的油脂,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面目狰狞。弯刀出鞘的寒光,映照着他们眼中狩猎般的兴奋与残忍。
跑在最后面的,是赵胥的老妻和年仅七岁的孙儿铁蛋。老妻腿脚不便,铁蛋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拽着祖母的衣角。一名薛延陀骑兵纵马赶上,甚至未曾减速,手中弯刀随意一挥,一道血线冲天而起,老妇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扑倒在地。那骑兵哈哈大笑着,俯身一把捞起哭嚎的铁蛋,将他横置于马鞍前,仿佛掳获了一件有趣的战利品。
赵胥目眦欲裂,怒吼着举起手中的柴刀冲上前去,迎接他的却是一支精准射来的狼牙箭,贯穿了他干瘦的胸膛。他踉跄倒地,浑浊的目光最后看到的,是自家那间栖身数十年的茅草屋被火把点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吞噬了他一生的记忆与牵挂。
哭喊声、狞笑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房屋倒塌的轰鸣……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精壮男子若不及逃脱,大多被当场格杀;妇孺与略有姿色的女子则被绳索捆绑,串成一串,她们眼中已失去了光彩,只剩下麻木的绝望与死寂。稍微值钱些的物什被洗劫一空,带不走的粮囤、屋舍便被付之一炬。
类似的惨剧,在朔州、代州、蔚州……漫长的边境线上,如同溃烂的疮疤,不断上演。
并非没有抵抗。蔚州境内,一处依托山势修建的坞堡,在乡勇的拼死守护下,勉强支撑了两日。堡主曾是退役的府兵队正,带着数百乡亲倚仗地形苦苦支撑,箭矢用尽便用滚木礌石,甚至以血肉之躯堵缺口。然而,在绝对的数量与骑兵冲击优势面前,这一切努力终是徒劳。坞堡最终被攻破,薛延陀人用从唐军缴获的简陋攻城槌撞开了包铁的木门,随后便是无止境的屠杀。鲜血染红了堡内的每一寸土地,尸体堆积如山,幸存者十不存一,皆沦为奴隶。
侥幸逃入深山的人们,命运同样凄惨。朔州以北的群山之中,一支约百余人的逃难队伍,在冰天雪地里挣扎前行。他们缺衣少食,许多人脚上连一双完好的草鞋都没有,冻伤溃烂,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娘……我饿……冷……”一个被妇人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气息微弱地呻吟着。妇人面容枯槁,眼中含泪,只能将怀里最后一点硬如石块的干粮嚼碎了,混着雪水渡入女儿口中。她的丈夫,在数日前的袭击中为了掩护她们母女,已倒在了薛延陀人的马蹄下。
夜晚,寒风如刀。他们挤在背风的山崖下,依靠彼此微弱的体温取暖。篝火不敢点燃太旺,生怕引来巡弋的胡骑。黑暗中,压抑的啜泣声与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每一天清晨,队伍中都会有人再也无法醒来,他们的身体被悄然安置在雪坑之中,成为这苍茫山峦间无名的坟冢。
“天杀的薛延陀……朝廷……朝廷的大军何时才来啊……”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老者,望着南方,喃喃自语,眼中是刻骨的仇恨与几乎熄灭的希望。
边境州县虽已戒严,府兵频频调动,但面对来去如风、专挑薄弱处下手的薛延陀游骑,往往疲于奔命,救之不及。广阔的边境地带,依旧浸泡在血与泪之中。
薛延陀人的暴行,并非单纯的劫掠。这更像是一种有意的恐吓与削弱,旨在摧毁大唐北疆的民生基础,动摇边民的抵抗意志,甚至……试探着那位刚刚自辽东班师的天可汗的底线与反应。
在这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土地上,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然而,无人知晓,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已有数双冷静的眼睛,穿透了这弥漫的狼烟与悲泣,如同暗夜里的星辰,开始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绝望的土壤下悄然孕育。北疆的苦难,已然触动了那张正在急速编织的“星网”,以及执网之人,那冰封下的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