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纱,悄然笼罩了御苑。荷花池畔的最后一丝霞光也隐没在天际,池水由绚烂归于沉静的青黑色,只有晚风拂过莲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静谧。凉意渐生,提醒着白昼的终结。
晋阳公主李明达从方才那种微妙的共情与恍惚中渐渐回过神来。她看着身旁依旧沉静的武媚,心中那份因“青衣人”而起的怅惘似乎并未完全消散,但却奇异地被一种安宁感所包裹。武媚的话,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将她心中那些乱糟糟的毛线团,轻轻理顺了一些。
“武姐姐,”晋阳公主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却少了几分娇憨,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听你这么说,兕子心里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她主动伸出手,拉住了武媚微凉的手,“以后……兕子还能来找你说话吗?就像今天这样。”
她的手心温暖,带着少女的柔软和依赖。武媚感受到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亲近,心中微微一动。在这深宫之中,多一份善意,尤其是来自一位备受宠爱的公主的善意,无疑是多一层无形的庇护。她反手轻轻握了握公主的手,唇角漾开一抹真诚的浅笑:“殿下若不嫌弃才人愚钝,才人随时恭候。”
“那就说定了!”晋阳公主脸上绽开笑容,如同阴霾散去后初绽的花朵。她拉着武媚的手,沿着来路往回走。这一次,脚步轻快了许多,甚至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御苑里哪处的牡丹开得最好,哪棵树上新来了窝小鸟,仿佛刚才那个感春悲秋的少女只是昙花一现。
送至御苑通往不同宫苑的岔路口,早有公主的仪仗和宫女在此等候多时。晋阳公主依依不舍地松开武媚的手,一步三回头:“武姐姐,那我先回去啦!改日我再寻你说话!”
“殿下慢走。”武媚屈膝行礼,目送着那一抹鹅黄色的娇俏身影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渐渐远去,消失在暮色与宫灯交织的光影里。
待公主的身影彻底不见,武媚才直起身,独自沿着通往掖庭芷兰轩的宫道缓缓而行。周遭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墙间回响。与晋阳公主分别时的温暖笑意渐渐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静默。
回到芷兰轩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居所,屏退了唯一侍奉的小宫女,室内只剩下她一人。窗外,一弯新月已挂上柳梢,清冷的辉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地面上。
武媚走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面容。她缓缓坐下,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了那枚始终随身携带的墨玉玉佩。玉佩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深温润的光泽,上面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
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身,今日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晋阳公主天真的试探,攀树取风筝时的惊险,公主提及“青衣人”时自己的心惊,荷池边那番意有所指的对话……
“东方墨……”她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都染上了一丝苦涩与甘甜交织的复杂滋味。晋阳公主的思念是纯粹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而她的思念,却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土壤里,每一次翻涌,都带着宫墙的冰冷和命运的重压。
今日之事,像是一面镜子,既照见了晋阳公主朦胧的情愫,也更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内心深处对东方墨那份早已超越男女情爱、融入了生存信念与精神支柱的复杂情感。这份感情,因为深埋,所以更加坚韧;因为无望,所以更加纯粹。
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玉质逐渐被自己的体温焐热。镜中的眼神,由片刻的柔软思念,逐渐转为一种磐石般的沉静与坚定。晋阳公主可以沉浸在回忆里,而她不能。她必须向前看,必须更谨慎,更智慧地在这深宫中走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穿透重重宫墙的守护,为了将来某一日,或许能真正拥有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哪怕那份力量,依旧无法让她触及那个青衣身影,但至少,可以让她活得更有尊严,更接近自己想要的模样。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武媚将玉佩重新贴身藏好,仿佛将所有的脆弱与思念也一并收起。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坚定地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容里,有孤独,有决绝,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夜色,彻底笼罩了长安宫阙。两个女子的心,一个因倾诉而暂得舒缓,一个因触动而更加坚韧。情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悄然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