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公带来的警示如同在武媚刚刚回暖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冰冷的石子。然而,这一次,寒意并未让她瑟缩,反而激起了某种沉静的反抗。她不再是最初那个只能凭借本能闪躲、或依赖外界援手的懵懂少女。冷宫的冰霜、童谣的毒刃、雪夜的濒死……每一次磨难都在她骨子里淬炼出更为坚硬的芯子。
她开始更系统、更主动地观察这座囚禁她也可能成就她的黄金牢笼。
芷兰轩的份例用度如今不再短缺,但她并未挥霍,反而将部分锦帛、银钱节省下来。她寻了由头,或是夸赞小宫女鬓角的绒花别致,或是感念老宦官冬日扫雪辛苦,不着痕迹地将这些“多余”之物赏赐下去。赏赐时,语气温和,目光真诚,从不带施舍的意味,只说是“同处宫闱,理应互相照应”。几次下来,芷兰轩内伺候的宫人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心的感激,而非仅仅是敬畏。尤其是那个曾被她夸过绒花的小宫女,偶尔会怯生生地多提醒一句“才人,今日风大”或“膳房送来的点心,奴婢瞧着颜色似不如昨日新鲜”。
武媚欣然接受这些细微的善意,并回报以更温和的态度。她深知,在这深宫,这些最底层的宫人或许无力决定她的飞黄腾达,但在关键时刻,他们的一句提醒、一个沉默,或许就能避开一脚踩空的陷阱。
她对冯公公的态度也愈发恭谨而得体。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信息,偶尔也会在请教宫规礼仪时,似是无意地谈起:“近日读《女则》,见有‘防微杜渐’之语,深感宫中行事,确需时时警醒。不知公公在宫中多年,可有何实例教我?”她将求知的目光放得极低,满足了冯公公作为老人的经验和权威感,往往能引他多说几句宫闱秘闻和生存智慧,其中便可能夹杂着有用的信息。
这一日,内廷局派人送来一批新春用的窗纱与绢花,颜色鲜亮,质地却分明是陈年旧货,甚至有些绢花边缘已微微泛黄。负责发放的宦官态度倨傲,言语间暗示若想换得时新货色,便需“懂事”一些。
若在以往,武媚或许会隐忍不语,或将就收下。但此刻,她看着那些次品,脑中闪过冯公公“谨言慎行,勿授人以柄”的提醒,同时也闪过一丝锐光——过度隐忍,有时反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招来更多的欺压。
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命宫女将东西暂且收下。随后,她亲自检视,挑出几样瑕疵最明显的,用一方干净的锦帕托了,径直去了内廷局分管此事的掌事宦官处。
她态度从容,礼仪周全,先是对内廷局的辛苦表示体谅,随后才将锦帕呈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有劳公公费心。只是这些窗纱与绢花,似与往年规制略有不同,恐是库房存放时不小心与旧年的混淆了。妾身处芷兰轩,蒙圣恩浩荡,得以休养,实不敢用度逾矩,亦不敢以次品敷衍宫规。还请公公费心核查,按例更换才是。”
她句句紧扣“宫规”、“规制”,不抱怨,不指责,只提出“核查”的合理要求。姿态放得低,道理却站得稳。那掌事宦官本想拿捏一下这位起复不久的才人,却没料到她如此不卑不亢,句句在理,若真闹将起来,自己发放次品以次充好的责任绝跑不掉。他脸上红白一阵,终究挤出一丝笑意,连声称是,承诺立即更换。
武媚微微一笑,道谢离去,背影挺直。
不过半日,崭新的、质地颜色皆属上乘的窗纱与绢花便被送到了芷兰轩,那发放宦官的态度亦变得恭顺了许多。此事悄无声息地在内廷局底层传开,那位武才人,并非一味柔弱可欺,而是个心中有尺、言行有度的主儿。轻视的目光悄然收敛了几分。
晚间,武媚独坐灯下。窗外新月如钩,清辉洒入庭中。她指间摩挲着那枚墨玉,感受着那份不变的温润,心中却翻涌着与以往不同的思绪。
东方墨的守护,是暗夜里的盾,为她挡去明枪暗箭;李治的关怀,是冰雪中的炭,予她温暖与希望。他们都极好,可她武媚,难道只能永远做一个被动的承受者?
不。
她摊开手掌,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这双手,曾执笔写下惊艳诗篇,也曾于冰雪中几乎冻僵。它们需要力量,不仅是被保护的力量,更是主动掌控些什么的力量。
她想起白日里在内廷局的那一幕。运用规则,把握分寸,竟也能逼退宵小,维护自身应有的权益。这感觉……不同于被赐予的温暖,这是一种由自身生发出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掌控感。
她或许仍需藏拙,仍需隐忍,但她的“藏”与“隐”,将不再是纯粹的退缩,而是蕴藏着观察、分析与准备。如同冰雪覆盖下的种子,并非死亡,而是在默默积蓄破土而出的力量。
她拿起针线,就着灯光,开始细细绣一方帕子。针脚细密,图案却并非寻常的花草,而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山峦轮廓,坚韧而沉默。
她正在学习,如何在这巨大的宫廷旋涡中,不仅活下去,还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支点和方向。一点志气,几分勇气,于无人察觉处,悄然萌生,如同向阳而生的新芽,虽微弱,却蕴含着穿透阴霾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