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噬了长安城的白日喧嚣。皇城巨大的轮廓在星空下沉默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宫墙高耸,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巡夜卫士的脚步声和更梆声规律地响起,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与森严。
一道几乎融于夜色的青影,避开所有明岗暗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殿宇的飞檐斗拱,最终落在一处并不起眼、却位于内廷要冲的院落前。院门匾额上,是三个沉穆的大字:“监事堂”。此处并非最高宦官机构所在,却掌宫内监察、纠劾之事,地位特殊,消息极为灵通。
东方墨并未叩门,只是静立片刻。不多时,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一个同样穿着宦官服饰、眼神精干的小太监探出头,见到东方墨,并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侧身让其入内。
院内陈设简朴却透着一种阴沉的权势感。正厅烛火通明,一位身着深紫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年纪约在五旬上下的老者正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他眉眼低垂,看似平和,但偶尔抬眸间,精光一闪而逝,带着久居深宫、洞察人心的锐利与谨慎。此人正是监事堂的掌事太监之一,冯公公。
东方墨步入厅内,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冯公公安好,晚辈东方墨,冒昧深夜打扰。”
冯公公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东方墨,声音尖细平和,却带着压力:“能绕过重重宫禁,精准找到咱家这里,年轻人,好手段。你家长辈与咱家那点微末香火情,可不足以让你如此放肆。”他提及的“长辈”和“香火情”,显然便是东方墨能得此暗谒机会的敲门砖。
东方墨神色不变:“并非放肆,实是有要事,关乎宫内安宁,乃至陛下清誉,不得不谨慎行事,望公公海涵。”
“哦?”冯公公放下茶盏,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宫内安宁?陛下清誉?好大的题目。咱家不过一介老奴,只管份内稽查之事,这等大事,岂是咱家能妄议的?”
“公公过谦了。”东方墨直视对方,“监事堂耳目灵通,洞察幽微。近日宫中或因采选之事,人员繁杂,难免有沉渣泛起,宵小之辈或欲借机生事,行构陷倾轧、窥探禁中之举。此风若长,恐损内庭和气,若有不慎,流言蜚语传出宫外,更恐有损天家颜面。”
他话语含蓄,并未提及武媚,却精准地点出了宫内永恒存在的暗流——争斗与倾轧,并将其与“陛下清誉”、“天家颜面”联系起来。
冯公公眼神微动,拨弄茶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宫内这些龌龊事,他自然比谁都清楚。东方墨的话,看似空泛,实则戳中了他职责所在的核心。
“年轻人,说话要有凭据。”冯公公慢悠悠道,“捕风捉影之事,咱家听得多了。”
东方墨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不敢妄言。例如,司苑局某位新晋采办太监,与宫外某位勋贵家臣过往甚密,似在暗中打探某些新入宫人的家世背景,甚或……试图在其日常用度中做些手脚。其所用银钱,似与去年江南道一笔消失的贡赋有间接关联。此事若深究下去,恐牵扯不小。”
冯公公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东方墨所说的这件事,他隐约有所察觉,但尚未拿到实证,更未想到会牵扯到江南贡赋!这少年不仅知道,而且似乎掌握着更深的线索!这份情报能力,实在骇人。
“你……”冯公公目光锐利如刀,“究竟想做什么?”
“晚辈别无他求。”东方墨坦然道,“只愿宫内清平,宵小敛迹。晚辈游历四方,偶得些消息,或对公公肃清宫闱有所助益。未来若再有所闻,关乎宫内安稳者,愿通过稳妥途径,告知公公。只盼公公在秉公处事之时,若遇某些……不应蒙冤受屈之事,能多查证一分,多存一分清明。”
这便是在谈条件了。东方墨提供宫内急需的情报线索,帮助冯公公巩固权位、履行职责,换取的不是具体的官职财富,而是一个承诺:在未来可能的宫闱倾轧中,能有一双居于高位、且能保持相对清醒的眼睛,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为某些“不应蒙冤受屈”的人(比如武媚)说上一句话,或者至少不推波助澜。
冯公公沉默了,厅内只闻烛火噼啪声。他在权衡。这少年神秘莫测,其情报来源和目的都令人难以捉摸。但其所言之事,又确实对他极具诱惑力。而且,对方所求看似空泛,实则是一种更高级、更不易被抓住把柄的交易。
良久,冯公公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咱家职责所在,自当明察秋毫,不使无辜者蒙冤。至于外界消息……若真关乎宫闱安稳,咱家自然也不能闭目塞听。”
他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这已是宦官在权力场中能给出的最明确的暗示。
东方墨深知见好就收,拱手道:“公公明鉴。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公之耳,绝无六耳听闻。晚辈告辞。”
冯公公微微颔首。
东方墨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监事堂,融入茫茫夜色。
厅内,冯公公独自坐着,望着摇曳的烛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东方墨……”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与探究。
这滴水,已然渗入了深宫这最幽暗的土壤之中。一场无声的交易达成,虽脆弱,却可能在未来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