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毗邻漕运码头,空气中永远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尘土与各色人等的汗味。这里不像东市那般规整贵气,却更具蓬勃野性,是三教九流汇聚、消息流转最快的所在。
一间临河而建、毫不起眼的茶肆二楼雅间。窗外便是浑浊湍急的渭水,大小漕船密密麻麻停靠岸边,苦力号子声、商贾议价声不绝于耳。
东方墨静坐窗前,面前一盏粗茶早已凉透。他并未看向窗外喧闹,目光落在桌面上水痕划出的几道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的纹路上,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楼梯口传来沉重而略显谨慎的脚步声。掌柜的引着一位中年男子上来,便躬身退下,并将楼梯口的布帘放下,隔绝了楼下大部分噪音。
来人约莫四十许年纪,身材不算高大,却极为精悍,皮肤黝黑,指节粗大,显然常年经风历雨。他穿着绸缎长衫,却掩不住一身江湖草莽之气,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警惕,正是掌控南北漕运、在长安黑白两道都颇有分量的漕帮帮主——龙九。
龙九目光扫过雅间,最后落在背对着他、看似普通的青衫少年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约他在此秘密相见的人,竟如此年轻?
“阁下便是传信之人?”龙九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居人上的威势,“龙某时间宝贵,有何见教,不妨直言。”他并未落座,显是心存疑虑。
东方墨缓缓转过身,神情平静无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龙帮主请坐。在下东方墨。今日相邀,确有一桩关乎漕帮兴衰、乃至南北漕路安稳的要事,欲与帮主商议。”
龙九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在对面坐下,目光如钩:“哦?龙某倒要听听,是何等要事,需得劳动阁下这般神秘。”
东方墨不疾不徐,指尖沾了凉茶,在桌上写下两个字:“‘堰’、‘耗’”。
龙九瞳孔骤然收缩!
“堰”,指的是漕运沿途各级官吏私设关卡,敲诈勒索,如同筑堰拦水,雁过拔毛。 “耗”,指的是漕粮运输途中规定的损耗额度,却常被恶意夸大,中饱私囊,甚至暗中倒卖,亏空国帑。
这两样,是悬在漕帮头顶最大的两把刀,也是漕帮与官府之间最微妙、最尖锐的矛盾所在,更是龙九最大的心病!对方一开口,便直指核心!
“阁下究竟是何人?!”龙九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中警惕更甚,甚至带上了一丝杀意。这等秘辛,绝非外人可知。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东方墨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重要的是,我知道今岁秋粮北运,户部新派的督粮官,与沿途某些‘堰头’已达成默契,欲在原有基础上,再加征三成‘堰钱’,并将‘耗损’额度提高两成。漕帮若依从此例,今年不仅白干,更要倒贴。若是不从……恐怕沿途寸步难行,延误期限,朝廷降罪下来,龙帮主恐怕……”
龙九脸色彻底变了,额角青筋跳动。这件事极其隐秘,他也是刚刚通过特殊渠道得到一点风声,尚未证实,眼前这少年如何得知?且说得如此详尽确凿!
“你……你有何凭据?”龙九声音干涩。
“凭据?”东方墨淡淡一笑,“三日后,户部相关文书便会秘密发出。龙帮主届时自然知晓。在下今日前来,并非空口白话,而是欲送帮主一份‘薄礼’。”
他指尖再次沾水,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此人,乃新任督粮官心腹师爷,所有暗中勾连的文书信函,皆由其经手。其外宅藏有一妾,最得宠爱,亦知悉内情。帮主若想拿到真凭实据,或……做些文章,从此人入手,最快最易。”
龙九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和地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这情报若是真的,价值何止万金!足以让他反客为主,拿捏住那些贪官污吏的把柄!
他猛地抬头,看向东方墨,眼神极其复杂:“你……为何要帮我漕帮?想要什么?”
“非是相助漕帮。”东方墨摇头,语气郑重起来,“乃是相助这南北漕路畅通,相助这万千倚靠漕运吃饭的百姓,相助这帝国粮饷动脉不受蛀虫啃噬!漕路不安,则关中震荡,关中震荡,则天下难安。此非侠义之士所愿见。”
他顿了顿,看着龙九:“至于所求……在下只需帮主行个方便。漕帮兄弟遍布大河水系,耳目灵通。日后若听闻些不寻常的讯息——无论是关乎朝局、边关、乃至市井奇闻——若觉可能危及稳定,盼能告知一二。互通有无,共保太平。”
龙九沉默了。他混迹江湖多年,深知世上没有白得的午餐。对方给出的情报足以救命,所求却看似虚无缥缈,只是“消息”?这背后图谋恐怕绝不简单。但“共保太平”四字,却又莫名触动了他心底某种江湖豪气。
更重要的是,对方展现出的可怕洞察力和情报能力,让他心生敬畏,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强的潜在盟友或……不可得罪的敌人。
良久,龙九重重一拍桌子(并未发出大声响),沉声道:“好!阁下快人快语,这份情,我龙九承了!若情报属实,日后阁下但有所问,只要不违背帮规道义,龙某及漕帮兄弟,必当尽力!”
“如此,多谢龙帮主。”东方墨拱手,神色依旧平静,“为表诚意,三日之内,必有人将那位师爷与其外宅往来密信的抄本,送至帮主案头。”
他起身,不再多言,转身下楼离去。
龙九独自坐在雅间内,看着桌上渐渐干涸的水渍,又望向窗外繁忙的漕运码头,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从今日起,漕帮这艘大船,或许要驶入一片更深、更莫测的水域了。
而那离去的青衫少年,则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安这潭深水之中,开始晕染开属于他的势力网络。江湖与庙堂的暗涌,因他而悄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