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扯起风帆,借着渐起的江风,缓缓驶向江心。沉重的船身破开灰绿色的江水,留下一道长长的、逐渐扩散的涟漪,如同划在心上的痕。
武媚终究没有回头。
她背对着利州城,背对着那片承载了她所有年少时光与最初悸动的土地,背对着柳岸下那抹或许仍在凝望的青衫孤影。
泪水早已被江风吹干,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痕迹。她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到船头甲板的最前方,任凭猎猎江风灌满她的衣袖,吹得她衣袂翻飞,仿佛一只即将被迫离巢、飞向未知风暴的雏鸟。
两岸的青山、熟悉的城郭、码头上那些模糊的人影,都在视野中不断缩小、褪色,最终化为一片朦胧的远景,融入氤氲的水汽之中。
她紧紧攥着胸前那枚墨玉。玉身冰凉,却仿佛是她与过去、与那个唯一懂她护她之人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温润的触感,那无声的承诺,彻底烙进骨血里。
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尖锐的疼痛过后,是一种麻木的虚空。离别的悲伤、对命运的怨怼、对深宫高墙的恐惧……种种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一片被泪水冲刷后、冰冷而坚硬的滩涂。
她的目光,越过滔滔江水,投向遥远的下游,投向那看不见的长安方向。
眼神中的迷茫、挣扎、少女的脆弱,一点点褪去,如同剥落的旧漆,显露出底下从未有过的、近乎冷酷的坚毅与清明。
签文所言,“大贵极孤”。 东方墨所护,“常守本心”。 前路已是悬崖,退后便是万丈深渊。
既然如此,那便向前吧。
不再是被迫承受,而是主动迎向。那深宫既是囚笼,或许,也能成为她的战场。既然天命要她“日月当空”,要她“非鸾非凤”,那她便去看看,那至高处,究竟是怎样的风景,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孤帆远影碧空尽。 此去,一入宫门,便是经年。 此去,那个灵秀逼人、还会在月下怅惘落泪的少女武媚,将被她自己亲手埋葬。 此去,唯有武才人,武媚娘,未来或许还有更多、更尊贵、也更孤独的名号。
她的背影在辽阔的江面上显得异常孤绝,却又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百死不悔的决绝。
江风呜咽,似为一段尚未开始便已凋零的情愫送葬,又似为一曲波澜壮阔、却注定血雨腥风的传奇,奏响苍凉的前奏。
岸上,老柳之下。
东方墨依旧伫立原地,仿佛化作了另一棵沉默的树。直至那艘官船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化作天际一个虚无的黑点,再不可见。
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难以化开的落寞。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平静。
他早已窥见命运的轨迹,知她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之别,虽是断肠之痛,却也是她命定之路的开端。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日赠玉时的温度,以及隔空击碎矛尖时内力激荡的微麻。
“活下去。” “走下去。”
他对着空茫的江面,无声地吐出这两个词。
旋即,他毅然转身,青衫拂过枯黄的草地,再不留恋。 他的游历尚未结束,他的使命仍在召唤。而她的路,则需要她自己去闯。
只是,那枚灵犀墨玉,将会成为跨越千山万水、连通两个世界的微妙纽带。 守护,并未因离别而终结。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于更深的暗处,于更久的岁月里,默然延续。
江水东流,不复西归。 孤帆远影,此去经年。 命运的齿轮,于此彻底咬合,向着既定的方向,轰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