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嘉陵江畔,官船早已停泊妥当,旌旗在略带寒意的江风中猎猎作响。码头上,都督府的车驾仪仗肃立,前来送行的州府官员、乡绅世族亦列队相候,场面依制而设,庄重却难掩离别的凄清。
武士彟被侍从搀扶着,强撑病体立于最前,与前来送别的官员们做着最后的寒暄嘱托,言辞间满是疲惫与不得已的客套。杨夫人早已哭红了双眼,紧紧拉着武媚的手,一遍遍地整理着她其实早已一丝不苟的衣襟钗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哽咽的重复:“我儿……定要珍重……凡事忍耐……”
武媚身着符合规制的衣裳,妆容得体,神色平静地向父母行跪拜大礼,向各位官员道谢。她举止合仪,甚至称得上从容,仿佛只是进行一次寻常的远行。唯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繁琐的官方仪程终于走完。在侍女的簇拥下,武媚一步步走向那艘即将载她驶向未知命运的官船。两岸垂柳枯枝低垂,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摇曳,划破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她即将踏上跳板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仿佛心有灵犀,她的目光倏然转向码头外侧一处偏僻的柳岸。
那里,远离喧嚣人群,一株老柳之下,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青衫身影。
江风拂动他的衣袂,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仿佛随时会随风化去的孤远。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穿越纷扰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沉静,深邃,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东方墨!
他终究还是来了。不是以救世主的姿态,而是以这样一种沉默的、近乎诀别的方式。
武媚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所有的强装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向他奔去,想要抓住这最后一点真实的光亮。
但她不能!
她的脚步如同灌了铅,死死钉在原地。她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所有的感激、所有的委屈、所有朦胧却汹涌的情愫、所有对前路的恐惧与不甘,都在那一眼对视中,汹涌澎湃,却又哑然无声。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入心底。
然后,在周围嘈杂的送别声、江风呜咽声、旌旗猎猎声中,武媚看到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告别。 是一个蕴含着千言万语的承诺。 是一个“珍重”,也是一个“活下去”。
武媚读懂了。
滚烫的泪水瞬间冲垮了堤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猛地低下头,迅速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第二眼,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踏上了跳板,走入那华丽却冰冷的官船船舱。将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目光,连同那柳岸下孤直的青衫墨影,彻底隔绝在外。
背对着所有人,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船板之上。
岸上,东方墨依旧立于老柳之下,望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船舱入口,望着跳板被撤去,望着官船缓缓驶离岸边。
江风更疾,吹得柳枝狂舞,凄冷如诉。
他久久伫立,直至那官船化作江心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的茫茫雾气之中。
断肠人送断肠人。 心照不宣,却已曲终人散。
此一别,宫门似海,前路苍茫。 那惊鸿一瞥的相遇,那诗剑交锋的畅快,那月下赠玉的温存,那数次无声的守护……尽数埋葬于此凄风柳岸。
唯余断肠别曲,在江风中呜咽,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