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龙尊所赐予的那道纯净如琉璃的灵魂壁垒,如同在曲焕血脉诅咒的深渊之上,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
那无时无刻不在耳畔低语、试图侵蚀心智的死灵呢喃,被隔绝、削弱,变得遥远而模糊。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轻松感,伴随着归家的暖意,浸润着他疲惫的身心。他清晰地感知到,有这道壁垒在,即便龙玺护符效力持续衰减,两者结合,也足以为他争取到至少两到三年的宝贵喘息之机。
回到曲府,曲焕第一时间便将面见岳龙尊的情形以及那三件原封不动退回的重礼,向父亲曲怀真如实禀告。当听到岳长歌不仅出手相助,更拒收如此厚礼时,曲怀真这位素来沉稳如山岳的二品大员,眼中也难掩震撼与动容。他久久凝视着那三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最终重重一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岳龙尊大人高义!此恩此情,我曲家……没齿难忘!”
......
时值岁末,凛冬的寒意被秦东京畿日益浓厚的年节气氛驱散。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过后,整座皇城银装素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曲府这座深宅大院,也一扫往日的沉肃,被大红的灯笼、精美的窗花和驱邪纳福的琉璃盏装点一新,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香、蒸腾的年糕甜香以及新裁锦缎的淡淡气息。
曲府上下忙碌异常。仆役们清扫积雪、悬挂桃符、准备丰盛的年货;厨房里更是热火朝天,煎炒烹炸的香气昼夜不绝。
曲焕并未完全沉浸在修炼之中。他暂时放下了那本珍贵的《暗影篇》,更多的时间是陪伴在母亲身侧,帮忙处理一些迎来送往的琐事,或是静静听着母亲絮叨府中准备年节的种种细节。
这份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对他而言,是比任何法术都更能抚慰心灵的良药。
然而,曲府的显赫地位,注定了这个年节无法清静。自腊月廿三小年起,登门拜贺的“亲朋好友”、“同僚故旧”、“世交门生”便络绎不绝。
朱漆大门前,各式华丽的车驾几乎排成长龙。厅堂内,暖炉烧得正旺,瓜果茶点流水般奉上,寒暄笑语、恭维客套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煊赫景象。
曲焕作为曲家嫡子,家业的继承人,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他换上了象征身份、绣着繁复云纹的锦缎长袍,脸上挂着世家子弟应有的、得体温润却带着距离感的笑意,在父亲身侧或独立应对,履行着“地主之谊”。
他耐着性子,与那些或熟悉、或仅有一面之缘、甚至闻所未闻的宾客周旋,心中虽有些不胜其扰的疲惫,却也明白这是家族地位带来的必然之果。
直到一个自称“曲远山”的中年男人出现,打破了曲焕所幻想的一切平静。
此人衣着华贵,谈吐极为得体,自称是曲家一支早已迁居南境、数代未曾联系的远房旁支,此番进京述职,特来认亲拜年。
他身高七尺,相貌平平,混在一众宾客中,并不十分起眼。但他依旧热情地与其他“亲戚”攀谈,对曲怀真更是极尽恭敬,那股谄媚的神色让曲焕看了也不由得一阵反胃。
然而,当曲焕亲自为他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雨前云雾时,就在两人手指即将接触杯盏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如同腐土深处渗出、又被某种力量极力掩盖的死灵气息,如同最细小的毒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曲焕的感知!
这股气息是如此隐晦,若非曲焕体内那诅咒的源头与死灵力量同源,若非他刚刚经历过岳龙尊的洗礼,对这类气息的感知变得暂时敏锐,他几乎难以察觉!
曲焕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将茶盏稳稳放在对方面前。但他的目光,已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这个自称“曲远山”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的面皮下,那极力掩藏的、一丝不属于生者的阴冷,让他瞬间警铃大作!
此人绝非什么远房亲戚!他混入这喜庆的年节府邸,究竟意欲何为?
曲焕本想着直接向父母亲坦明此事,但曲府人多耳杂,父母亲又身处宾客风波的中心,一旦打草惊蛇,便难以就地生擒,亦给贼人混乱中逃逸之机。此情此景,谋而后动,思而后定,上上策也。
午后,为了款待宾客,曲怀真在府中最大的暖阁庭院里搭起了戏台,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云韶班”来唱几出热闹的武戏。丝竹锣鼓喧天,唱念做打精彩纷呈,宾客们围坐暖炉,品茗赏戏,气氛热烈。
曲焕坐在稍靠后的位置,看似专注看戏,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个“曲远山”。果然,一出《定军山》唱到黄忠刀劈夏侯渊的高潮处,满堂喝彩声如雷动之时,“曲远山”微微欠身,对旁边一位相谈甚欢的“亲戚”低语了几句,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随即起身离席,脚步轻快地朝着暖阁侧门走去——那个方向,正是通往府中客用净房的小径。
时机抓得极好!曲焕眼神一凛,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借着宾客起身喝彩的片刻混乱,身形如同融入烛光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座位旁。
他化作一道无形的风,紧贴着廊柱、假山的阴影,远远缀在“曲远山”身后。对方步履从容,目标明确,似乎真的只是去解决内急,径直朝着净房的方向走去。
曲焕心中疑虑更甚,难道是自己杯弓蛇影,感知错了?那股极其微弱的气息,兴许是自己心神作乱?
他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将潜行状态提升到顶点,甚至冒险将自己的暗影气息,如同最轻薄的纱,小心翼翼地融入了对方脚下那随着灯光摇曳的影子之中。
然而,就在他的暗影气息与对方影子接触的刹那,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消失了!
那股之前让他警醒的、极力隐藏的死灵气息,此刻竟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融入对方影子后,他的感知居然反馈回来一种……奇异的“空荡”感?
眼前的这个人,行走的姿态依旧自然,但细微之处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手臂摆动的幅度过于恒定,脚步落地的轻重毫厘不差,甚至迈开的步长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完全一致?!
这绝不是活人应有的韵律!
曲焕心头巨震,一个秦东古老传说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秘术名称瞬间闪过脑海——“移魂傀儡术”!这是一种独立于基础元素体系之外、源自上古巫觋的诡谲秘法!施术者能以源自自身的特殊媒介为引子,制作与自身气息相连的傀儡躯壳,将自身一缕意识或指令注入其中,使其能如常人般活动、交谈,甚至施展部分简单能力,而施术者的真身则可能远在千里之外操控,或……就隐藏在附近!
“糟了!是替身!”曲焕瞬间明悟,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刚才在厅中感知到的死灵气息,恐怕是傀儡携带的某种媒介或者施术残留!如今气息消失,要么是媒介被丢弃,要么就是真身已经切断了与这具傀儡的大部分联系!那么,操控这具傀儡的真身,此刻在哪里?又或者说,之前感受到那一丝死灵气息的那个“曲远山”就是本人,只不过他偷梁换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将他自己给换成了这具傀儡?
没时间想这些了!他混入曲府,甚至不惜动用如此诡异的秘术,真正的目标又是什么?
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曲焕的心脏,直冲脑门!这个“曲远山”,身份绝对非同小可!他混在这拜年的人潮中,宛如一滴致命的毒液,无声无息地渗入了曲府最热闹、也最不设防的核心!
戏台上的锣鼓声依旧喧天,暖阁里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在无人注意的庭院阴影深处,曲焕的心,却沉入了冰窟。年节的喜庆祥和之下,致命的暗流已然汹涌。
操控如此诡谲的“移魂傀儡术”混入戒备森严的曲府,在年节最热闹、宾客云集、防卫因人情往来而相对松懈的时刻,其目标必然指向毁灭性的打击!唯有让曲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才配得上动用如此手段!
曲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戏台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布传来,眼前的庭院廊道在阴影中扭曲变形。他不能赌,更不能等!没时间告诉远在戏台处的父母亲了,毫不夸张的说,每晚一秒钟,曲府就多一分陷入危险与覆灭的可能性。
“必须立刻找出他!”曲焕眼中厉色一闪。他迅速从宾客聚集的暖阁区域抽身,如同游鱼般滑入连接内宅的幽暗回廊。这里远离喧嚣,只有冷风穿过雕花窗棂的呜咽。
时间紧迫!他顾不得魔力消耗,更顾不得在自家府邸施展强力侦测法术可能引发的能量波动。深吸一口气,曲焕双手在胸前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结印,十指翻飞间,浓郁的暗影之力如同粘稠的墨汁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融入四周的墙壁、廊柱、乃至每一片瓦当投下的阴影之中!
“影域·千瞳开!”心中一声低喝,曲焕将魔力催发到极致!
刹那间,整个曲府——从最外围的仆役院落,到核心的主宅厅堂,从积雪覆盖的园林假山,到灯火通明的戏台暖阁——所有被阴影覆盖的区域,无论大小深浅,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无数只微不可察、如同最细小尘埃凝聚而成的暗影之瞳,悄无声息地在阴影深处“睁开”!它们没有实体,没有光芒,只是纯粹的感知节点,将所“见”的一切光影、能量波动、异常气息,如同奔腾的洪流般忠实地即刻地反馈回施术者的识海!
“呃!”海量信息的瞬间涌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大脑!曲焕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狂跳。
以他如今的修为,强行将感知覆盖如此庞大的府邸,无异于稚童挥舞千斤巨锤!体内的魔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疯狂倾泻,经脉传来阵阵撕裂般的胀痛,维持这个法术的每一秒都让他承受着巨大的负荷!
他咬紧牙关,舌尖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强行分出一股魔力稳住几乎要崩溃的心神。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穿梭的扁舟,艰难地过滤、分析着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嘈杂无比的信息流:仆役的走动、炉火的噼啪、宾客的谈笑、戏班的锣鼓……无数正常的景象与声音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噪音。
坚持住!必须坚持住!曲焕的意志在痛苦中嘶吼。
突然!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般突兀的“景象”,猛地刺入了他的感知网络!那是来自府邸西侧、母亲居住的“静心苑”方向!
那个身影!一个穿着与刚才离席的“曲远山”一模一样的锦缎长袍,面容也完全一致的中年男人!他并非鬼祟潜行,而是如同回自己家一般,步履从容地出现在了静心苑那扇熟悉的月洞门前!更让曲焕头皮发麻的是,此人身上那股极力掩藏的死灵气息,此刻如同被点燃的引信般,清晰地透过“暗影之瞳”传递过来!毫不掩藏,如洪流般汹涌。比之前在茶盏旁感知到的,要强烈得多!
真身!这才是操控傀儡的真身!
只见他左右迅速扫视了一眼——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戏台那边,静心苑除了仅有的两个守卫外附近皆空无一人——他能出现在这里,意味着那两个守卫已经......
随即,他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直接推开了母亲并未上锁的房门!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内!
母亲房内!他进去了!
“不好!”曲焕心神剧震,几乎要脱口惊呼!父亲母亲此刻都在戏台那边待客,静心苑内空无一人!这人潜入母亲房间,想干什么?放置栽赃之物?破坏某种象征家族传承的物件?还是……寻找与镇神护符相关的线索?!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无论对方目的为何,一旦让他在母亲房内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再等了!他也无力再维持这覆盖全府的庞大法术了!
“散!”曲焕强行中断了“影域·千瞳开”的魔力输出。法术瞬间消散,遍布府邸的暗影之瞳无声湮灭。巨大的反噬力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他的精神核心上!
“噗——”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曲焕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廊柱阴影上,迅速被黑暗吞噬。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把钢锯在脑中拉扯,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尖锐。
魔力已经流失大半,经脉传来火烧火燎的刺痛。
但他连擦拭嘴角血迹的时间都没有!
府中的护卫此刻大多集中在宾客区域和外围,谁能料到内宅最核心、最安全的夫人居所会遭贼人潜入?
只能靠自己!必须立刻赶过去!阻止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曲焕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强忍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将体内残存的所有暗影之力瞬间点燃!《暗影篇》中记载的、用于极限的体能爆发的秘术——“影行·极”被催动!
他的身影在原地骤然变得模糊、拉长,仿佛一道被极致压缩的黑色闪电!不再顾及潜行的隐蔽,不再吝啬能量的消耗!速度!此刻只需要绝对的速度!
“唰——!”
幽暗的回廊中,只留下一道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尖锐的破风声。曲焕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了冲向静心苑的、一道撕裂年节祥和夜色的绝望流光!
“快点,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