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常常为天庭和人间的时差而烦恼,待她安排好净灵司事宜,人间匆匆已过三十年。
穗安抵达华山圣母庙时,正见杨婵独自一人坐在庭前石桌旁,茶烟袅袅,映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
她并未立刻现身,只悄然立于云霭之间,静静观望。
杨婵手持黑白二子,正与自己对弈。
一时坐到这边,轻声道:“二哥,该你啦。”
一时又挪到对面,压低嗓音仿着杨戬的语气应一句:“三妹,这步走得妙。”
她就这样来回往复,从晨光熹微到日影西斜,仿佛真有人相伴一般。
直到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没入山脊,她忽然手臂一颤,棋盘应声而翻,黑白玉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杨婵怔怔地看着满地狼藉,终于再忍不住,俯在石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巍巍华山,云霞灿烂,于她而言,却只是一座寂寞的囚笼。
穗安远远望着,心中莫名一疼,恍然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女儿青儿,她不再隐匿身形,清风一拂,便已落在杨婵身前。
杨婵惊觉有人,慌忙抬头,见是穗安,急欲起身行礼:“不知元君驾到,杨婵失礼……”话音未落,却被穗安轻轻拉过,温柔地拥入怀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母亲般的温暖瞬间包裹了杨婵。
她先是一僵,随即所有强撑的坚强彻底瓦解,反手紧紧抱住穗安,泪如雨下,哽咽道:
“娘亲……我好想你……想爹爹,想大哥,也想二哥……我知道二哥很忙,他让哮天犬来陪我,可我看得出哮天犬也惦记二哥,我不忍心,就让他回去了……”
“但我真的好孤独,有时宁愿一觉睡去,再醒来时,爹爹和娘亲都在,大哥和二哥也在身边。
可若真如此,二哥独自一人承受一切,又太可怜了,我放心不下他……”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将积压心底的委屈与思念尽数倾泻。
穗安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心中怜意更甚。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自己深陷孤寂,心中所念所虑,却仍是至亲之人。
良久,杨婵哭声渐歇,似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穗安怀中抬起头,脸颊微红:“元君……见笑了。”
穗安摇摇头,取出丝帕为她拭去泪痕,柔声道:“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姨母。”
杨婵抬眼望着她,眼中水光未退,却漾开一丝真切的光亮,轻轻唤道:“姨母。”
“嗯。”穗安含笑应下,摸了摸她的头,“你二哥一直记挂你,知你一人寂寞,特意请我来看看你。”
“我知道二哥心里有我,”杨婵低声道,“我只是有时忍不住。”
“我明白,”穗安语调温和,“你年纪尚轻,尚未真正领略长生之境中的种种不得已。
会觉得孤单,会思念家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必为此苛责自己。”
杨婵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她拉着穗安的手一同坐下,神情认真地说道:“元君相助我们的事,二哥都已告诉我了。”
说着,她郑重地起身,对着穗安盈盈一礼,“华山清寂,无酒相敬,杨婵便以茶代酒,再次谢过元君恩情。”
穗安接过那杯清茶,一饮而尽,笑道:“我更喜欢你叫我姨母,何况,你这茶泡得极好。”
杨婵脸上浮现一丝小小的骄傲:“姨母不知,这泡茶的手艺,可是这些年来我学得最用心、也是最好的一样了。”
“那我可是有口福了,”穗安眼中漾开暖意,“我素爱品茶,却最不耐烦自己动手泡制,你我岂不是绝配?”
杨婵被这话逗得展颜,眼底阴霾一扫而空,雀跃道:“我一个人对着茶具琢磨,都快尝不出滋味了,如今有姨母陪我同饮,我不知有多欢喜!”
夜色渐浓,茶香袅袅中,杨婵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她轻声诉说起童年往事,瑶姬的温柔、杨天佑的宽厚、杨蛟的憨护、杨戬的陪伴……
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幸福片段,被她细细珍藏,此刻带着淡淡的思念流淌出来。
穗安并未多言,只是专注地倾听,目光柔和,也被那份深藏的温情所浸润。
忽然,穗安纤手一翻,一架古朴的木琴现于案上。
她指尖轻拨,舒缓的琴音如山泉流淌,淡淡的思念与无声的关爱随音韵荡开,萦绕在华山静谧的夜色里。
杨婵心有所动,取出随身玉箫,俯唇相和。
琴箫交错,婉转相融,不再悲切,唯有宁静温柔的慰藉。
一曲终了,两人相视一笑,皆有些倦意。
穗安携着杨婵,一同躺倒在庭院中的藤蔓秋千上。
秋千轻轻摇曳,杨婵依偎在穗安身边,抬手指向天际那轮皎月,声音带着睡意呢喃:“姨母你看,那是月亮。小时候,娘亲常给我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她轻轻哼唱起一首熟悉的童谣,调子简单却温柔:“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远处,一株古松的枝桠间,杨戬不知何时悄然独立。
他遥望着庙宇庭院中相偎的两人,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歌谣,素来冷峻的眉目间冰雪消融,只余一片温柔。
夜深露重,藤蔓秋千微微摇曳,仿若温柔的怀抱。
杨婵的歌声渐低,终是抵不过连日来的孤寂与此刻骤然的安心,倚在穗安肩头沉沉睡去,眼角犹挂着一滴未干的泪珠,唇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穗安并未动弹,只略一抬手,一件云霞般的披风便轻轻覆在杨婵身上。
她抬头,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远处那株古松,微微颔首。
松枝轻颤,杨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步履轻缓,生怕惊扰了妹妹的安眠。
他走到秋千旁,凝视着杨婵恬静的睡颜,眉眼间是鲜为人见的柔软与歉疚。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去她颊边的泪痕。
“多谢。”他转向穗安,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真挚的感激。
穗安摇了摇头:“她心性质朴,骤得神位,困守于此,心中惶惑远胜欢喜。”
杨戬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这三十年来没能好好陪她,只顾着除妖剿匪。”
看他自责,穗安拍拍他的肩膀 打断他,“人终归要成长的,杨婵需要,我忘了你也才成神,况且你们两人性子不同。我想收她为徒,你意下如何?
净灵司初立,正值用人之际,更需一颗至纯至善之心来感应世间最细微的情愫波动。杨婵她很合适。”
杨戬眸光一凝:“元君的意思是?”
“并非要她立刻上天履职,”穗安解释道,“我可禀明玉帝,予她‘华山行走’之职,名义上仍属华山神系,实则可借净灵司巡查人间情欲之名,偶尔离开华山,随我历练。
一来可解她孤寂,二来可助她修行心境,明悟神职真义,而非困坐一隅,空耗年华。至于天庭那边,自有我去周旋。”
这提议无疑大胆,却击中了杨戬心中最深的期盼,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妹妹能得自在。
他深深看了穗安一眼,再次郑重道:“如此,有劳元君,杨戬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我也存了私心,净灵司确实需要她。”
穗安微微一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杨婵,“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明日醒来,我会亲自与她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