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殿内,熏着淡淡的安息香,却压不住那股常年萦绕的药草苦涩。重重纱幔低垂,光线被过滤得朦胧而压抑。
嘉宁公主斜倚在铺满锦缎的软榻上,像一尊被精心供养却失了生气的玉人。
双十年华,本该是鲜妍明媚的年纪,她的脸颊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折即断,连呼吸都显得轻飘无力。
她恹恹地看着穗安,眼神空洞,带着一丝被无数名医打扰过的麻木与疏离。
穗安依礼参拜后,并未立刻上前诊脉,而是先向侍立的女官索要了公主近三年的脉案、用药记录以及详细的饮食起居簿册。她就在公主榻前不远处,寻了张矮几坐下,一页页,一行行,沉静地翻阅着。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穗安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华丽繁复的宫廷记录,眉头却越蹙越紧。
厚厚的册页里,充斥着“气血两虚”、“先天禀赋不足”、“脾胃虚弱”、“厌食纳呆”等字眼。
药方更是琳琅满目:人参养荣汤、八珍益母丸、开胃醒脾散……无一不是价值千金的珍品,剂量也随着公主的“厌食”而不断加重。
记录显示,每当御医试图用更猛的药“开胃”,公主的抗拒就愈发明显,呕吐、拒药的情况时有发生。
穗安合上最后一册脉案,心中已有定论。御医们的诊断,在生理层面并无大错。公主的脉象确实细弱无力,属典型的气血亏虚之象。肠胃功能弱,消化力差,也是事实。
但问题在于,所有的治疗都指向了同一个死胡同:开胃。仿佛只要打开了公主的胃口,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她抬眼望向软榻上那个气息微弱的少女。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抗拒,绝非单纯的“胃口不开”所能解释。
穗安起身,走至皇后面前,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娘娘,贫道已详阅脉案。公主殿下体质,确如诸位御医所诊,先天不足,气血亏虚,脾胃运化之力薄弱,需少食多餐,徐徐调养。”
她看到皇后眼中瞬间掠过的失望,话锋随即一转,“然则,公主抗拒饮食,恐非单纯‘厌食’二字可蔽。贫道斗胆,恳请娘娘允准,容贫道在撷芳殿小住数日,朝夕侍奉公主左右,一观殿下日常起居,并传授《玄元健体术》之基础导引,或能寻得症结之所在。”
皇后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准!真人但有所需,尽可吩咐!只要能救嘉宁,本宫无有不从!”
撷芳殿西侧的一间暖阁成了穗安临时的居所。接下来的日子,她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融入公主的生活。
晨光熹微,她便来到公主榻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殿下,晨起阳气升发,正是导引行气之时。贫道教您几个简单的动作,舒活筋骨,生发阳气,可好?”
嘉宁公主起初只是恹恹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但穗安并不气馁,自顾自在榻前示范起来。
她的动作舒缓而优美,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与天地间的气息相合。导引术特有的、能温和调动内息的感觉,似乎引起了公主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
终于,在穗安第三次示范时,嘉宁公主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了抬软绵绵的手臂,模仿了一个最简单的“托天理三焦”的起手式。仅仅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让她喘息微微急促,额头渗出细汗。
穗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轻声指点着要领:“殿下做得很好,气息要缓,意要随形走……”
导引术的练习艰难而缓慢地进行着。公主的身体如同枯竭的河床,对任何一丝“水流”都显得无比抗拒。然而,穗安耐心十足,每日只教一两个极简的动作,绝不强求。
奇迹般地,几天下来,公主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死水般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名为“专注”的光亮。
她对穗安的态度,也从最初的麻木疏离,变成了沉默的接受,甚至偶尔会主动问一句关于导引的问题。
变化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穗安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极其矛盾的现象:公主对导引术表现出的微弱兴趣,与她对食物的抗拒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穗安严格遵照“少食多餐”的原则,与公主一同进膳。御膳房送来的皆是极精细、易消化的滋补之物:熬得浓稠软烂的燕窝粥,炖得入口即化的乳鸽汤,剔除了所有骨刺的清蒸鱼腩,还有特制的、小巧玲珑的点心。
每次用膳,穗安都观察到,嘉宁公主的目光在食物端上来的一刹那,会短暂地亮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食物的渴望,她的喉头甚至会有极其微弱的吞咽动作。
但当勺子真的递到嘴边,或者点心送到手边时,那点光芒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厌倦、抗拒,甚至是一丝恐惧?
她吃得极少,每一口都如同受刑,细嚼慢咽,眉头紧锁。往往只勉强吃下小半碗粥或几口汤,便推开碗碟,声称“饱了”,甚至有些反胃。
穗安不动声色,只温和地劝:“殿下,导引耗神,再进半块枣泥糕可好?此物补血益气。” 她将一块小巧精致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枣泥糕递到公主面前。
嘉宁的目光在糕点上停留了片刻,那渴望的光芒再次闪现,甚至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但下一秒,她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不吃!饱了!拿走!”
穗安依言收回糕点,心中疑窦更深。这绝不是“胃口不开”,这是一种近乎刻意的、对“吃饱”本身的抗拒。
导引术在缓慢地改善着公主的身体状态。穗安能感觉到她脉象中的生机似乎微弱地增强了一丝,手脚也比之前暖了一点。
按理说,身体对能量的需求应该随之增加,胃口应该有所改善。然而事实却是,公主对食物的抗拒似乎更强烈了。
终于,在一次午膳后,矛盾爆发了。穗安看着公主只喝了几口汤就放下调羹,柔声道:
“殿下,今日导引颇有进益,气血运行稍畅。贫道观您气色,似有微渴之象,再饮半盏牛乳羹如何?温润滋养。”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关心。嘉宁公主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锐利地刺向穗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愤怒:
“够了!我说饱了就是饱了!你为何总要逼我吃?你们都是一样的!御医逼我喝苦药,嬷嬷逼我塞点心,母后逼我进补品!现在连你也来逼我!是不是非得把我撑死才甘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不知道吗?”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随即又像被抽空了般瘫软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一种深沉的绝望。
穗安没有辩解,只是立刻上前,手法精准地按揉公主背心几处穴位,助她平复气息。
待公主喘息稍定,泪流不止时,穗安才用异常平静温和的声音道:“殿下息怒,是贫道僭越了。贫道只是看到,您方才……看着那牛乳羹时,眼中是有想喝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嘉宁公主。她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穗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充满了被看穿的惊恐和无措。
穗安的目光平静而包容,如同深潭,映照着公主此刻的狼狈与脆弱。
“殿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您并非不想吃,也并非真的‘饱了’。您抗拒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吃下去’这件事,或者说,是‘吃下去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对吗?”
嘉宁公主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慌乱地躲闪,双手死死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她不敢再看穗安,只是死死低着头,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砸落在手背上,洇湿了华贵的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