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一脸纳闷,终于伸手从食盒里随意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牙齿刚碰到,就感觉到了异常——确实淡得如同白水煮菜,别说桂花香了,连糖的味道都几乎察觉不到。
她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自己长年持斋吃素,饮食清淡惯了,饭菜连盐都少放,油腥更是避之不及。
御膳房的人为了迎合她的口味,做得越发寡淡,久而久之,连点心也都成了一纸空白。
可这孩子从小在乡野长大,吃的是山泉水煮的红薯、柴火烤的玉米,口味本就重些,哪里受得了这般清汤寡水的东西?
说到底,是御膳房的人一味讨好她这位主子,却忘了考虑来客的感受。
他们把她惯坏了,反倒委屈了这个真心实意的小姑娘。
“婆婆平时不怎么碰这些甜食,今天也是托了你的福才尝一口。”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春日里解冻的湖面泛起细波。
她用指尖轻轻捏起一块小巧玲珑的桂花糕,只浅浅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那动作虽轻,却透着几分久违的放松与愉悦。
“平日里御医总说脾胃虚弱,忌甜忌腻,吃得清淡惯了,反倒觉得嘴里寡淡无味。可今日你带来的这碟点心,香气清雅,甜而不齁,倒是勾起了我一丝馋意。说起来,还是沾了你的光。”
“婆婆,您平时连点心都吃不到吗?没事啊,我有好多好吃的,分您一半都行!”
楚砚昭睁大眼睛,小脸满是惊讶与心疼。
她蹲在太皇太后脚边,仰头望着老人家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语气真诚得几乎要溢出心底的热乎气儿。
“我那儿还有蜜渍梅子、玫瑰酥、杏仁酪……全是我自己偷偷攒下的!虽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味道都不错!您要是喜欢,明儿我就全给您捎来!一人吃没意思,两个人嚼着说话才香呢!”
“你真舍得?”
太皇太后低头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探究,也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暖意。
她伸出枯瘦却依旧温润的手,轻轻抚了抚楚砚昭额前翘起的一缕碎发。
“宫里头的孩子,哪个不是把吃食看得比命还紧?你这般年纪,又孤身入宫,竟肯将口粮让出来,可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当然舍得了!大哥哥说过,这叫……叫……‘一起开心’!一个人偷偷乐不算数,要和喜欢的人一块儿高兴,那才叫真快乐!”
楚砚昭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脸颊鼓鼓的像只偷藏了坚果的松鼠。
她双手比划着,语速飞快地解释:“就像下雨天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就算淋湿了半边衣裳,心里也是暖的!要是只有自己躲在屋檐下看别人淋雨,那多孤单啊!所以呀,好东西就得分享,不然留着干啥?烂在罐子里吗?”
“独乐不如众乐?”
太皇太后喃喃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仿佛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段尘封已久的箴言。
她目光微动,望向窗外飘摇的细雨,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对对!就是这个话!”
楚砚昭拍手跳了起来,差点撞翻了旁边的茶几。
她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空里骤然点亮的星辰。
“我就记得是这几个字,可老想不全!还是婆婆厉害,一说就中!这道理大哥哥教我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的,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欢喜,是能传开的!”
若说昨天,太皇太后只觉得楚砚昭是个机灵可爱的小丫头,古古怪怪逗人欢喜;那今天,她看到的是这孩子心里头那份没被污染的真诚。
那份纯粹,如同山间未受侵扰的清泉,汩汩流淌,映得出天光云影。
没有矫饰,没有算计,甚至连一丝迎合讨好的痕迹都没有。
她在给予时毫无保留,在言语中坦荡如初阳。
这样的心性,在这座金碧辉煌却步步荆棘的深宫之中,竟如稀世宝玉般罕见。
有一刹那,她真动了念头,想把楚砚昭接到自己宫里作伴。
那一刻,夕阳斜照进寿安宫的花窗,光影落在少女飞扬的发梢上,恍若镀了一层柔和的金纱。
太皇太后凝视着她的侧影,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柔软。
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画面:冬日暖阁中,祖孙二人围炉品茶,一个小女孩依偎身旁讲些市井趣事,笑声清脆地撞破寂静的宫廷黄昏。
可转念一想,这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她压了下去。
毕竟这里是皇宫,不是寻常人家的庭院。
一个无根无靠的小宫女,若是骤然得宠于她这位地位尊崇的老妇人,岂能不惹来无数窥探的目光与恶意的揣测?
流言蜚语如刀,无形却锋利。
更何况,她年事已高,不愿再卷入是非漩涡,更不愿因一时心动,反害了一个无辜孩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过三天,太皇太后服下楚砚昭给的草药后,原本几十年都没见好过的腿,居然真的轻松了不少,走路也不那么疼了。
起初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那些名医开出的方子尚且无效,怎会相信一个十几岁小姑娘随手采来的野草根就能见效?
可三日下来,晨起时膝关节不再僵硬,夜间翻身也不再因酸痛而皱眉。
昨日她甚至试着走过了整条回廊,虽仍需搀扶,脚步却明显稳健了许多。
刘嬷嬷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立马就要去御膳房把楚砚昭叫来,留在寿安宫贴身伺候。
“老奴就说这丫头不一般!”
刘嬷嬷一边替主子揉着小腿,一边激动得声音发颤,“这医术天赋,怕是连太医院那些穿官袍的大人都比不上!如今主子身子见好,不如干脆让她搬进来,每日煎药调理,早晚请安侍奉,也好有个依靠!”
她说完就要转身出门,脚步急促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可太皇太后却拦住了她。
“慢着。”
老人抬手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事不可声张,更不能让人察觉是那孩子所为。眼下局势微妙,若被人盯上了她,只怕祸从天降。”
她闭了闭眼,神色凝重,“咱们越是感激,越要护她周全。明面上,仍让她做她的杂役宫女,暗地里,你悄悄派人关照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