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见三人进来,只抬眼略看了看,便依旧从容地用着膳,口中淡淡道:
“不拘是什么天大的事,也等吃完这顿饭再慢慢理论。”
言下之意,此刻席间尚有晚辈与外人,并非深谈的时机。
因有承璋与子熙两个孩子在席,席间倒也未曾拘束,说笑间自有一番热闹。
只那何御医格外谨慎,见东平王举箸欲夹那红亮的麻辣卤味,便轻咳一声,微微摇头。
王爷手下一顿,面上掠过一丝无奈,终究是转向了那盆五香卤品。
近来王爷在外走动频繁,所涉人事繁杂,何御医奉旨随行,于饮食一道上管控得极为严格,不敢有半分疏忽。
晚膳毕,望舒先打发了丫鬟婆子好生将尹家兄妹送回去,待回转至花厅时,只见郡主已端坐主位,王爷与林如海分坐两旁,何御医却已不见踪影。
郡主见她进来,便起身道:“这里憋闷,还是出去走走,一边消食一边说话便宜。”
林如海却不愿掺和这些王府秘辛,立即接口道:“你们且去,我去考校承璋的功课。”
说罢,便拉着满脸不情愿、还想听个究竟的承璋径直走了。
何御医也早已托辞要回林府斟酌药方,请望舒备了马车先行离去。
最终,只余下王爷、郡主与望舒三人,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而行。
廊外月色初上,树影婆娑,更衬得周遭一片寂静。
王爷是个直性子,见左右再无闲人,便开门见山道:
“今日前来,实是受二弟所托。他想请林夫人出面,办一场席面。”
望舒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静听着。
王爷继续道:“如今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外祖家那边。
二弟想着,若能由你设宴,广邀女眷,或能引那幕后之人再次出手,也好顺藤摸瓜。”
闻听此言,望舒心下不由冷笑。
这西南侯倒是打得好算盘,利用起自己来毫不手软。
先前他府上姑娘无礼冲撞,不见他有半分表示,如今有所求,便觉得通过王爷传句话,自己就该感恩戴德、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么?
她只垂眸不语,指尖轻轻捻着帕子。
王爷见她迟迟不接话,与平日爽快利落的做派大相径庭,不禁有些纳闷,目光便转向了郡主。
郡主轻咳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
“二哥这盘算打得精。
莫非他觉得,将那个惹祸的送回西南,此事便算了结了?”
她顿了顿,声音微冷,“这事在我们望舒和我这里,这事儿还没揭过去呢。”
王爷这才恍然,原来不单是林望舒,连小妹也还等着西南侯府给个交代。
他浓眉微蹙:“那还要如何处置?莫非真要将那八姑娘送到庙里祈福不成?”
郡主闻言,几乎气笑:“我的好大哥,说你在这后宅之事上不通透,你还不信。症结岂在那一小丫头身上?”
她索性将话挑明:
“那日情形,明璋不在现场,尚且知道要替我们望舒讨个公道。
大哥你在我们这儿叨扰许久,受望舒照料颇多,怎地连句帮衬的话也不会说?”
王爷愈发困惑:“那还有谁?不过是个小丫头平日娇纵惯了,不识礼数,让嬷嬷好生教导一番规矩便是。”
望舒听得此言,忙将头转向廊外,强忍住嘴角的笑意,生怕在王爷面前失了仪态。
郡主却没那么客气,直言道:“难怪二哥不肯与你细说,怕是同你解释不清,他自己先晕了头!”
她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分析:
“大哥你细想,她一个刚从西南来的小丫头,在扬州人生地不熟,入住才几日,如何能知道望舒?
又认得几个本地人?
以她那莽撞无脑的性子,会主动去打听人么?
我们府上的下人自有规矩,断不会妄议主子。
那必然是她们带出来的下人,在外走动时打听来的消息。
可即便下人打听到了,以那姑娘的脑子,若非身边极亲近之人撺掇,她会听得进去?”
郡主目光锐利起来:
“定是有人在她耳边嚼了舌根,说望舒不过是倚仗着我的势,才能与我们同桌用饭。
那没脑子的听了,自然就不将望舒放在眼里,席间被人稍一挑拨,便想着要踩望舒一脚,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王爷凝神思索片刻,问道:“那不长脑子的便不说了,这背后撺掇之人,图的是什么?”
望舒见问,这才谨慎开口:
“回王爷,从明面上看,似是侯府内部为了各自利益,搬弄是非。
但妾身所虑,是怕另有幕后之人,借此机会试探。”
“试探什么?”王爷不解。
“林夫人与王府、侯府并无直接利害关联,不过因着家族事宜,又与小妹投缘罢了。”
郡主接口道:“二哥让你传话,竟连这些都没与你分说明白?”
她见王爷面露茫然,心知这位兄长于前朝权谋或能洞察秋毫,于后宅妇人的这些弯弯绕绕,却着实缺乏耐性去深究。
“怕是有人想看看我们与望舒究竟亲密到何种地步。”
郡主解释道,“对方大约还不知道,二哥那边宅子里现下用的仆人,多半是望舒这边派过去的。
大哥你切记莫要说漏了。二哥或许猜到几分,但他绝不会点破。”
她继续剖析:“对方既欲出手,自然要探清虚实。
你就是太不将这些妇人手段放在眼里,你那后院才屡生事端!
他们想看的,是要不要防备望舒,又该如何防备。
因为望舒是突然出现的人,对方尚未摸清她的底细和路数。”
这一番话,郡主已是掰开揉碎来讲。
望舒见王爷似有追根究底之意,沉吟片刻,又补充道:
“堂祖母所言,是假定那九姑娘背后有人指使。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推测。”
“九姑娘?”王爷转过头,更加疑惑,“她年岁比闯祸的那个还小,哪来这等心机和脑子?”
望舒忙低下头,不敢让他看见自己面上神情。
郡主亦是无奈:“所以我们才担心,连那九姑娘的言行,或许也是背后有人教唆。
对方目的究竟为何?昔日我们三兄妹各自为政,对方或许并未十分在意。
我远嫁北地,他们未必安插了眼线。
但大哥与二哥身边,恐怕早已被人渗透。
如此看来,对方所图,恐怕还是冲着王府来的。”
她语气渐沉:“只是,若真是四十年前那桩旧怨延续至今,这幕后之人是否仍是同一拨,都未可知。
如今要想查证,千头万绪。
若只是两方不相干的势力,倒还简单些;
若从头至尾皆是同一伙人所为,那其心机之深、布局之久,就太过骇人了。
你们身边的后院都是一团乱,只怕对方早已了如指掌。
唯独我这边,因常年不在京中,他们难以插手,如今突然多了望舒这个变数,自然要急着来探深浅。”
王爷听到此处,目光转厉,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威压:
“你们是说这次的事,也可能与当年设计离间我们兄妹、害了郦云的人有关?”
“郦云”二字出口,他眼中翻涌起无边恨意与怒意,连周遭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望舒站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沙场征战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心下不由一凛。
郡主颔首:“目前也只是猜测。
二哥不肯亲自出面,恐怕也是为此。他身边那些人,如今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全然信任了。”
望舒暗想,西南侯其人,明面上厌恶算计,实则身边汇聚的皆是精明之辈,个个心思玲珑,也难怪他如今要步步为营。
王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沉声道:
“若果真如此,那这个席面,就必须得办,而且至关重要。”
他目光转向望舒,那目光中带着不容反对的决断。
“林夫人,此事关乎王府四十年前的旧案,你不会推辞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望舒显露出属于亲王的无形威压,竟是要以势相迫了。
望舒心头一紧,正欲开口,郡主却已抢先一步,倏地起身,将望舒严严实实挡在身后,面罩寒霜,怒道:
“兄长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欺我王家无人了么?
铮哥儿是不在了,但只要我安平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有人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家的孙媳妇!”
东平王被妹妹这般疾言厉色地顶撞,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周身的气势才缓缓收敛了些许,但语气依旧急切:
“那安平你说该如何?眼下或许就能替郦云报仇,我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望舒躲在郡主身后,悄悄松了口气,心中暗赞,还是堂祖母靠得住。
郡主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
“呵,好一个‘不会推辞’。
我原以为只有二哥性子傲慢,没想到大哥你也是如此。
果然你们位高权重惯了,当着我的面,就敢给我孙媳妇没脸了?”
她气极,言语间更无顾忌。
“怎么?是不是要我找个下人出来,先给你一巴掌,再将那下人打发了,然后让你乖乖办事,你肯是不肯?”
她越说越激动:
“求人办事,竟连个求人的态度都没有!
即便你们是王爷、是侯爷,天家贵胄,也没有道理强逼别家的诰命夫人为你们办事吧?
二哥这是自己拉不下脸面低头,便撺掇你来施压了?
你回去告诉他,若没有个求人办事的诚意,这事便休要再提。
我安平,四十年前的旧账可以不查了,横竖我身边干净。
你们两个自个儿身边藏着掖着那么多魑魅魍魉,爱怎样便怎样去吧。”
这一番连消带打,夹枪带棒,说得王爷脸上青红交错。
他既拉不下脸面赔不是,又不敢再对盛怒中的妹妹放什么狠话,
僵持片刻,只得悻悻然一甩袖:“今日便到此为止,改日再谈!”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大步流星地离去。
见王爷走远,望舒忙上前扶住犹自气得微微发抖的郡主,轻轻为她抚着背顺气,柔声道:
“堂祖母,您快别生气了,为这事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郡主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渐渐平复,拉着望舒的手,满是歉然:“好孩子,今日又让你受委屈了。”
望舒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亲亲热热地挨着郡主坐下:
“堂祖母说的哪里话,有您这样护着我,我哪里还会觉得委屈?
方才您呵斥王爷的样子,真是威风极了。
您快消消气,若是气病了,远在北地的堂祖父知道了,怕是要怪我伺候不周,回来定要抽我的筋呢。”
郡主被她这话逗得噗嗤一笑,胸中块垒去了大半,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就会哄我开心。”
然而,说笑归说笑,望舒望着王爷离去的方向,心中却悄然蒙上一层隐忧。
王爷与郡主、侯爷兄妹三人之间的这个结,牵扯着四十年前的旧怨与新恨,又夹杂着各自的脾气与算计,究竟该如何才能解开?
自己身在其中,又该如何自处,方能不辜负郡主的维护,也不至于被这汹涌的暗潮所吞噬?
这一切,都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 ?这里的情节较为复杂,这是个大事,望舒前期的大靠山啊,要让望舒证明自己的实力,前朝得靠这几个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