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如海此番治疗完毕,气息渐稳,望舒便留他在自己宅中用晚膳。
文嬷嬷因药铺事务繁多,未及用饭便匆匆离去,只仔细交代了后续饮食禁忌。
膳桌之上,兄妹二人皆默契地未多谈病情,只拣些家常闲话来说,气氛倒也宁和。
用罢晚膳,望舒亲自送兄长至二门外。
暮色四合,檐下灯笼已然点亮,晕开一圈暖黄的光。
望舒趁着这静谧时刻,提起了租书铺子的事。
“你将铺子开在了擢秀书院对街?”
林如海闻言,略显诧异,他这还是头一回知晓妹妹不声不响竟在书院门口置办了产业。
“是,”望舒颔首,夜色中她的眼眸清亮。
“那边多是清贫学子,购书不易。
我便想着,若能以租书之法,使众人手中有限的书籍得以流通互换,岂不是一桩美事?
一人有书,众人可阅,于学问进益总归有益。”
她侧首看向兄长,语气带着几分商量。
“所以,兄长,你书房里那些积了尘的旧书,可否借与我充充门面?暂借半年一载便好。”
她说着,故意带上几分轻松调侃:
“尹大学士不仅借了我满满一车书,还一口气给我荐了六个人手呢!”
“六个人?”林如海果然被引动了好奇。“你那铺子用得上?”
“是啊,”望舒笑道,“信里说是让我斟酌选用,其中还有一位擅刻印的能手。”
林如海闻言亦笑了,月光下他的脸色虽仍显苍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既如此,你明日便去我书房里随意拣选吧。此外,那铺子的匾额,为兄替你题了便是。”
望舒立刻故作郑重地福了一福,语音带笑:
“那可真是多谢兄长了!有林探花亲笔题匾,那可是金字招牌,求都求不来的体面!要不你再替我取个名?”
林如海看望舒严肃认真,思虑片刻后道:“芸帙阁,你看这个名字如何?”
望舒不想兄长竟能立马给出一个如此雅致之名,立即道谢。
说笑间,望舒又提起另一桩正事:“兄长,璋哥儿进学之事,我看如今时机正好,不若便送他去吧?”
林如海沉默了片刻,暮色掩映下,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只听得他思虑后沉稳的声音:
“也好。只是平日接送,少不得还要劳烦小妹你多费心。
我衙门事忙,至多遣个小厮跟随,晚间还是让他回你这边安置,我方能安心。”
“我晓得,”望舒点头应承,“等日后玉儿回来了,也住我这边。
不,届时我们两边宅子轮着住便是,想住哪里便住哪里,岂不自在?”
提及接回黛玉,她不由想起前夜那个团圆美满的梦,唇角不自觉地漾开温暖的笑意。
“我们都轮着住,岂不热闹?”
林如海看着她眼中憧憬的光,心头亦是微暖,郑重道:
“那便辛苦你了,望舒。”这一声谢,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托付与感激。
送走兄长,望舒刚觉一身疲惫袭来,欲回房歇息,便见汀雁手持一封书信快步而来:
“夫人,汀兰姐姐的信到了。”
望舒精神一振,立刻接过,就着廊下灯火,迅速拆开阅览。
此次信中并无黛玉的亲笔,想来小丫头身子不适,又或是贾府看管得紧。
汀兰在信中详细禀报:
近日换季,林姑娘偶染微恙,有些咳嗽,老太君极为上心,日日遣人问询照看,寸步不离,姑娘不便回信。
尹夫人已依约前往探望,带去了礼物,并私下将银票碎银交给了姑娘,说是夫人备下的用度。
信中一一列明了所收银钱数目,以及子熙指名送给黛玉姐姐的把玩之物,还有尹夫人赠送的两匹时兴宫花锦缎。
望舒默默看罢,见那银钱数目一分未少,连子熙送的玩意儿和尹夫人的布料都记录在案,心下稍安。
尹夫人行事果然周到,明面上只走亲戚礼数,私下才将关键之物递过,既全了礼数,又办了实事。
只是那两株百年老山参,一株献给贾母,一株留给黛玉,这份礼送得既重且巧。
然而此举亦非全无风险。
望舒深知荣国府内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底下人多有势利眼。
果然,汀兰在后文补充道,尹夫人到访前,便常有些丫鬟婆子寻由头到黛玉跟前请安讨赏。
姑娘初时碍于情面,尚有打点。
待尹夫人这般有分量的官眷正式来访、明面赏赐过后。
贾母身边得力的仆妇便出面弹压,那些钻营之辈方收敛了些。
幸而此次望舒准备的散碎银子充足,倒不惧这些小鬼难缠。
真正让望舒蹙眉的,是汀兰提及黛玉的病况。
贾母另请了大夫为黛玉诊治,却不用从扬州带去的丸药膏方,只许佩戴望舒所赠的安神药囊。
饮食上也命黛玉随她一同用,说是更滋补稳妥。
汀兰言语间透着忧虑,她觉着贾母请的那位大夫用药似乎不对黛玉的症候,汤药灌了几日,咳嗽未见大好。
反因日日饮用那苦汁子,姑娘的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苦意。
看到此处,望舒却是微微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贾母对黛玉的疼爱自是真心,这府中谁都可能对黛玉不利。
唯独这位外祖母,与黛玉并无根本的利益冲突,唯有血脉亲情。
她请医问药,必是拣那名声好、用药稳重的,绝不会怠慢。
只是黛玉体质特殊,心思又重,寻常温补之方,未必能立时见效,反可能因药性缠滞,加重了那份“苦意”。
她吩咐汀雁将今日日期与银钱往来记录在册,又铺纸研墨,给汀兰回信。
信中宽慰她不必过于忧心,黛玉此症大抵是水土不服兼之换季敏感,细心调养些时日便会好转。
嘱咐她定时给黛玉饮用些温热的纯净白水,莫要饮茶,以免茶性影响药力,或扰动心神。
处理完黛玉之事,望舒又唤来汀雁,命她遣一稳妥之人前往学士府递个口信:
“去禀告尹老夫人,便说璋哥儿进学之事已定,劳烦她老人家费心安排引荐。
只道孩子随时可应书院考核,盼能与行简小公子一同进学,也好有个照应。”
岂料次日,望舒向东平王提及璋哥儿即将入学之事时,竟引得这位爷阴阳怪气起来。
他哼了一声,瞥了一眼正竖着耳朵听的林承璋,凉凉地道:
“这么个小人儿,急着送进那四方笼子里作甚?
跟着本王习武强身、明辨事理,难道还比不上死读几本酸书?”
林承璋虽向往学堂,但见师父不悦,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只拿眼偷偷觑着姑母。
安平郡主却不惯着兄长,直接呛声道:
“你这是什么话?
难不成只想着让孩子陪你这老小孩儿玩耍解闷?
真闷得慌,怎不回王府折腾你那一堆孙子重孙去?他们想必更乐意奉陪!”
这话正戳中东平王心事。
王府里那些儿孙,哪个不是心思各异,汲汲营营于权势利益?
也就老六夫妇还算秉正,可他们的儿子也已长大,终日为功名前程奔波,早失了童真。
一想到眼前这个尚带赤子之心、会撒娇耍赖也会认真蹲马步的小弟子,日后也要一头扎进那科举功名的染缸里。
学着之乎者也,变得循规蹈矩、暮气沉沉,他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失落,神色显而易见地消沉下来。
望冷眼旁观,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王爷这别扭心思从何而来。
这大抵如同原着中宝玉厌弃科举经济一般,王爷是自那权力倾轧的漩涡里挣扎出来的。
见惯了虚伪算计,如今好容易得了承璋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投入了真情实感,乍闻他终也要步入那条“正途”。
心头那点对“纯粹”的念想便被打破了,故而难以接受。
她心下莞尔,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找补道:
“王爷多虑了。即便我们璋哥儿进了学,也未必将来就一定非得钻营科举。
天下之大,出路岂止仕宦一途?
尹大学士月前荐给我的名帖里,便有一位一生寄情山水、游历天下的名士呢。
说不定我们璋哥儿日后,也更向往那般自在洒脱的生活。”
“哦?你说的是那人?”
东平王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下一句便道,“本王知道,墨黑子嘛!”
望舒被他这话噎住,他还真知道?只是这“墨黑子”的绰号,着实不雅。
见她面露讶异,王爷料想尹大学士没跟她提过这茬,便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解释道:
“那人姓墨,名还真带个‘黑’字,心也黑得很。
当初尹夫子爱他才学,千方百计想把他留在京城翰林院,那是哭求挽留、唱念做打的手段都快用尽了,扰得那墨黑子不胜其烦。
你猜他怎么着?他也不直接拒绝,也不应承,就陪着尹夫子对哭对唱,两个老头子闹得昏天暗地,尹夫子竟渐渐忘了原本目的,真跟他论起学问、比起诗词歌赋来。结果呢?”
王爷嗤笑一声,“尹夫子样样没赢过!
还时常把从墨黑子那儿听来的奇谈怪论、新鲜见解拿出来炫耀。
正当众人以为他已被尹夫子磨得没了脾气,准备留下时,他倒好。
在某天清晨,卷了铺盖,留书一封,将他那些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一卷而空。
走得干干净净,与他当初自言要离开的日子不差毫厘!
把尹夫子气得跳脚,直说要与他割袍断义!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还把他推荐给你了?”
王爷说着,饶有兴致地看向望舒。
“他荐此人给你,意欲何为?
难不成是想让这人给你那儿子当师父?
本王这才当了几天半师,你就要给他另请高明?”
安平郡主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护犊之心大起:
“兄长这话好没道理!我王家的血脉,认你这半罐水王爷当老师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我还指望我们王家子孙光宗耀祖呢,跟你学这些?
若没你那王爷身份护着,就凭你这脾气,早不知惹下多少祸事!能学出什么好来?”
东平王被妹妹连珠炮似的一顿抢白,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闭了嘴。
璋哥儿进学之事,便这般定了下来。
只是东平王这“夺徒之恨”算是记下了。
此后几日,尹老夫人过府商议入学具体事宜时,王爷要么寻借口外出,要么就躲在院里避而不见,总之是摆明了不爽快。
尹老夫人初时还心惊胆战,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贵客,后来从望舒处得知原委,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沁了出来。
笑过之后,却又生出几分感慨,轻叹道:
“这人哪,大约真是到了晓得自己没几年好活的时候,才能如此抛开身份体面,由着性子肆意妄为一回吧。”
望舒闻言,亦是默然。
生命的尽头……人人皆有此日。
待到她那一天来临,回首此生,能否也如王爷此刻这般,不计得失,只凭本心,畅快地“肆意”一回呢?
暮色渐深,廊下的风带着晚秋的凉意,悄然拂过心头。
? ?人生难得几回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