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程凡，因号舍漏雨，答卷被毁。无奈之下，只好斗胆，效仿古人，以水作书，完成了这篇经义。”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效仿古人？
以水作书？
徐阶和李明远心头巨震！
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然听说过一些古代奇闻异事，其中便有关于“水书”的零星记载。
但那一直被认为是无稽之谈，是文人墨客的想象和杜撰。
可现在，这传说中的神技，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徐阶的目光，从那篇宛如艺术品的文章上，缓缓移到了程凡的脸上。
这是一个何等年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
他的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平静得可怕。
面对一府主官，面对这等惊天变故，他竟然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惶恐。
此子的心性，简直骇人！
“号舍漏雨？”徐阶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哪个号舍？为何会漏雨？贡院的修缮，是怎么做的！”他厉声喝问。
一名负责贡院后勤的官员，立刻吓得跪倒在地，汗如雨下。
“大人息怒！开考前，所有号舍都经过了三轮检查，绝无问题啊！”
“绝无问题？”徐阶冷笑一声，他指着程凡头顶那道清晰的瓦片缝隙，“那这是什么？！”
那官员抬头一看，顿时面如死灰。
“这……这……下官不知啊！下官冤枉！”
徐阶没有理他，而是转头看向程凡，目光变得深沉。
“程凡，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凡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
机会，来了。
“回禀大人。”她再次拱手，“学生入场之时，号舍并无异样。只是在开考之后，下起大雨，学生的答卷，便开始被雨水滴湿。”
“学生起初以为是意外，并未在意。直到后来，才发现头顶瓦片，被人为移开。”
“学生人微言轻，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竟要在这科考重地，用此等下作手段，断我前程！”
“学生恳请大人，彻查此事，还学生一个公道！还我大乾科场，一个清明！”
她的话，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在场所有官员的心上！
科场舞弊！
这可是天大的案子！
尤其还是用这种近乎“谋杀”的手段，性质更是恶劣到了极点！
徐阶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在他的治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如此胆大包天的舞弊案！
这简直是在抽他的脸！
“彻查！”
“给本府彻查！”
徐阶的声音，如同滚雷，“从贡院修缮的工匠，到今日巡场的兵丁，一个都不许放过！本府倒要看看，是谁的狗胆，包了天！”
“是！”
一众官员，噤若寒蝉，立刻领命而去。
整个考场，风声鹤唳！
处理完这一切，徐阶的目光，才重新回到那张答卷上。
愤怒过后，他的眼中，重新被惊艳和欣赏所取代。
他看向身旁的副主考李明远。
李明远也是一脸的激动和感慨，他对着徐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大人，此子，不仅有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更有这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惊天之才！”
“其心性，其才情，其急智，学生穷尽一生，生平未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此等麒麟之才，若不点为案首，天理不容！”
徐阶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无论这篇文章的内容写得如何，单凭这份“滴水成书”的绝技，和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性。
此子，当为案首！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平静的少年，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或许，昨天周文渊在他府上，赞不绝口地提起那个在茶楼里技惊四座的神秘少年……
就是眼前此人！
若真是如此，那此子的才华，就更加深不可测了！
“来人。”徐阶开口道。
“将此卷，小心取来，待雨水晾干，本府要亲自批阅！”
“另外，给程凡考生，重换一个号舍，笔墨纸砚，全部换新！”
“让他，继续答题！”
主考官徐阶的命令，如同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号舍区。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风波的角落。
一个新的号舍，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然而，程凡却只是对着徐阶的方向，再度深深一揖。
“多谢大人厚爱。”
“但学生以为，不必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
徐阶眉头一皱。
李明远也是满脸不解。
只听程凡继续说道：“科场有科场的规矩。既然号舍已定，学生岂能因一人之故，而坏了规矩，另起优待？”
“况且，”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头顶那道依旧在渗着雨丝的瓦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风雨，也别有一番滋味。”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是何等的风骨！何等的狂傲！
他竟然拒绝了主考官的好意，选择在那个漏雨的号舍里，继续答题！
徐阶深深地看着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欣赏，有赞叹，更有几分看透一切的了然。
他明白了。
程凡此举，看似固执，实则是一步绝妙的棋。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她是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完成了这场考试。
她受的委屈越大，她的坚韧越是夺目，那么最后，当她一飞冲天时，所造成的光环效应，便越是璀璨！
同时，这也是一种无声的施压。
只要她还在那个漏雨的号舍里多待一刻，这桩舞弊案的罪证就多一分，所有涉事官员的压力就大一分，徐阶彻查此案的决心，便会更坚定一分！
好一个心思缜密的少年！
“好。”
徐阶最终只说了一个字，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他没有再劝。
因为他知道，对于这样的麒麟之才，任何的怜悯和同情，都是一种侮辱。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给予其应得的尊重，然后，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朗朗乾坤！
风波暂时平息，考场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沙沙的落笔声和挥之不去的雨声。
程凡回到了自己那狭小的位置上。
她坐下，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雨水，顺着那道缝隙，滴答滴答，精准地落在她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