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黎雪宁按下了暂停键,那些关于职场搏杀、关于恩怨情仇的过往,如同潮水般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了一片寂静的沙滩,上面印刻着命运的辙痕。
叶勤勤和韩述屏息凝神,他们知道,故事即将走向那个转折点,他们虽然已从周慕辰口中知晓,却始终缺乏当事人的视角。
黎雪宁的目光失去了之前的锐利与冷峭,变得悠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货架,看到那个命运岔路口,被惊雷劈中的自己。
“当我终于觉得,可以坦然接受他的爱,可以向所有人公布我们的关系时……”黎雪宁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在仓库的空旷里产生回响,“当我以为,我洗刷了污名,站稳了脚跟,足以与他并肩,足以配得上他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巨大的命运嘲弄让她几乎说不下去,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痛楚与荒诞的惨然笑容。
“一份体检报告,宣判了我的死刑。鼻咽癌,三期。”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你看,命运就是这样,它给你一点甜头,让你以为终于爬出了深渊,看到了星光,然后立刻,毫不留情地,把你推入更深的、不见底的黑暗。我刚刚……刚刚看到幸福的影子,伸出手,以为能抓住,它就冷笑着告诉我,你不配。”
叶勤勤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黎雪宁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复述当年的绝望,那份冲击力依然排山倒海。
韩述沉默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叶勤勤微凉颤抖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支撑。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黎雪宁身上,带着深切的敬意与哀悯。
“那时候,周慕辰代表的法国公司和云启正好有合作项目。”黎雪宁继续道,语气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一个现成的、足以让所有人信服的理由摆在了面前。一个更好的前程,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逃离眼前窘境的最佳跳板。我几乎立刻就想好了退路。”
“临走前,我对顾生提了一个要求。我让他请三天假,我也请了三天假。”黎雪宁的眼神柔和了下来,里面荡漾着一种复杂至极的光芒,有决绝,有不舍,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也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我说,这三天,我们不谈工作,不谈未来,只做我们喜欢做的事,完完全全地,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这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仪式,一场献给爱情,也祭奠爱情的末日狂欢。
她让他带她去了那个传说中的,堆满他“投资”的仓库。当仓库大门缓缓拉开,看到堆积如山的物件时,黎雪宁震撼得久久无言。她兴奋地说,“拆开看看”。
顾生挑挑拣拣,选出几张绝版的唱片、几本《国家地理》、留声机、甚至那把复古吉他……她漫步其间,指尖拂过那些老物件,仿佛在触摸他孤独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这里装的,不是物品,”她轻声对顾生说,眼中有水光闪烁,“是一个灵魂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和……无人可诉的悄悄话。”
顾生只是腼腆地笑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像个迫不及待向伙伴展示全部宝藏的孩子。
下午,他们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用老式的投影仪看一部年代久远的爱情电影。光影明灭,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看到动情处,黎雪宁会悄悄抬眼看他专注的侧脸,将他的体温,他手臂的力度,他呼吸的频率,一点点刻进记忆的最深处。
傍晚,他搬出那把尘封的吉他,略显生涩地调了调音,为她即兴弹唱了一首她从未听过的,他自己胡乱写的歌。歌词简单,旋律真诚,让黎雪宁笑着哭出了声。
第二日,是烟火与温存地一天。
他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一起去逛喧闹的菜市场。她负责挑拣讲价,他负责提篮负重。他为她买了一杯杨枝甘露,自己则要了杯西柚百香果,相视一笑间,尽是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与酸甜。
回到黎雪宁的小公寓,他们挤在并不宽敞的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餐。她切菜,他掌勺,偶尔的手臂相碰,对视一笑,空气里都弥漫着温馨的烟火气。那顿饭吃得格外慢,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却仿佛要把一辈子的家常都说完。
夜色降临,氛围自然而然地变得旖旎。暖黄的灯光下,黎雪宁凝视着顾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与决绝。她轻声问:“顾生,你喜欢我多久了?”
顾生耳根微红,握着她的手,语气认真得像在答辩:“如果说一见钟情,那肯定是见色起意,我入职那天就记住你了。但从奶茶店看到你努力自学的样子,就很欣赏,不知不觉……就彻底沦陷了。”
黎雪宁嘴角弯起,带着点狡黠追问:“那这个阶段,你有别的女人吗?”
面对这道送命题,顾生立刻举手求饶,眼神清澈:“当然没有!心里眼里都是你,哪还装得下别人。”
“那……你们男人,能管得住吗?”她故意逗他。
顾生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有小电影……还有,五指姑娘。”
黎雪宁闻言,脸上飞起红霞,却主动靠近他,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惊心动魄的诱惑:“今晚不要五指姑娘……有雪宁姑娘。顾生,爱我。”
顾生心潮澎湃,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他的心孤寂了太久,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馈赠冲击得几乎晕眩。巨大的喜悦与渴望淹没了他,以至于他手忙脚乱,才发现——“我……我没想到,我没准备……”
这个时候,他想到的是安全措施,他懊恼地低语,脸上写满了自责。
黎雪宁却轻轻按住他的唇,眼神如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勇敢与温柔,小声说:“可以探索新生活的各种姿势……今天,满足你各种想法。”
意乱情迷间,顾生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带着点男孩般的兴奋与羞赧:“雪宁,你知道……血滴子吗?”
黎雪宁一愣:“是……那种传说中的暗器吗?”
顾生便低声讲起了他那次堪称社死经历的网购乌龙——没看清商品详情就下了单,收到货才发现包装封面极其露骨,赫然是情趣用品,吓得他当时就塞进了仓库最深处,再没敢看一眼。
黎雪宁听完,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伏在他肩上闷笑起来,笑够了,才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带着一丝好奇与挑衅:“那……我们今天,可以试试这个‘暗器’?”
那三天,他们像是要把错过的、未来的所有时光都压缩进来。除了那些充满仪式感的“喜欢做的事”,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无尽的亲密中度过。
从晨曦微露到夜深人静,公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留下了他们相爱的痕迹。那是绝望中开出的最绚烂的花,是用尽全力燃烧生命之火的最后光芒。黎雪宁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慷慨,将自己完全交付,想要在他生命里刻下最深的印记,也想要从他那里,汲取足以支撑她走过漫长黑暗的最后温暖。
第三日的黄昏,他们相拥在窗前,看着天际最后一抹晚霞被夜色吞噬。
黎雪宁靠在顾生怀里,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她极轻极轻地说,像是梦呓:“顾生,记住这三天的我。记住我的样子,记住我的温度,记住……我爱你的样子。”
顾生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而坚定:“嗯,一辈子都记得。”
他不知道,这句承诺,需要他用余下的所有孤独岁月来兑现。
而后,黎雪宁又呓语似地说,“然后,忘记我。”
顾生没听清,“嗯”了一声。
三日后,黎雪宁拖着疲惫却又奇异般焕发过的身躯,重新踏入职场。她以更疯狂的态度投入工作,与周慕辰的“戏”也拉开了帷幕。她成功地让所有人相信,她是为了更好的前途而离开。而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她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那个她最深爱、也最不忍告别的人。
她给他的留言中只有一句,“缘分已尽,一别两宽,从此各自安好。”
机场的登机口前,她最后一次回望这片承载了她太多爱与痛、希望与绝望的土地。然后,她毅然转身,走进了通往未知与磨难的通道,将那个有着温暖怀抱和笨拙笑容的男人,永远地留在了身后,也留在了心底最深处,那个任何病痛与时间都无法触及的角落。
仓库里,黎雪宁的叙述结束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力气的雕塑,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汹涌过后残留的余波。
叶勤勤早已泪流满面,韩述亦神色凝重。
那三日的抵死缠绵,不是放纵,而是一个女人在命运的黑幕落下前,能为所爱之人点燃的,最盛大、最明亮、也最绝望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