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帝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黎雪宁的心上。
她一宿未眠。
一室一厅的公寓,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回音壁,不断回荡着那首mV里刻骨铭心的歌词与画面。
她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来回踱步。脑海里是过山车般的回忆,十六年的光阴被压缩、撕裂、又重组。躺下,闭上眼,醒来,睁开眼,空荡寂静的房间又将她拉回冰冷的现实。
泪水已流干,只剩下深深的钝痛,弥漫在四肢百骸。
天光微熹时,雨停了。黎雪宁走进浴室,沐浴、化妆。她已经很久没有化过妆。
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
目的地,西北旺附近的顺丰快递点。
车子穿行在清晨的帝都,窗外是苏醒的城市,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机。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思绪却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心意互通的午后。
那时,她故意摆起傲娇的架子,对顾生说:“以后我们要彼此坦诚,不欺骗不伪装。你的微信、qq、邮箱还有通讯录,都要对我保持开放,知道吗?”
顾生当时是怎么回应的?他伸出手,宠溺地轻轻捏了下她的小鼻子,笑着说:“我的通讯录里联系最多的人,就是顺丰快递的老杨,很投缘。说起来我没追到你时,没少和他唠心事,吐苦水。老杨还说,如果哪天我抱得美人归,一定带她来见他。”
黎雪宁当时心里一动,这算不算是……进入他核心朋友圈的认证?一种被郑重介绍给他重要之人的期待感,让她当即任性起来:“那现在带我去!我要见见这位传说中的老杨!”
顾生自然依她。
出租车都开到快递点了,黎雪宁却又临阵退缩,害羞起来,拉住顾生的手:“算了算了,怪不好意思的……我们远远看一眼就好。等……等咱们举办婚礼,给他发喜糖,请他吃席!”
顾生被她这前后矛盾的样子逗乐,却郑重地点头:“对,让他随份子。”他故意扳着手指算,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婚礼要随,生娃要随,满月要随,成人礼要随,升学宴也要随……”
“哎呀!”黎雪宁当时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握拳捶他,“谁交了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是吸血鬼啊,专门吸人份子钱!”
那时车内洋溢的笑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与此刻出租车内沉闷的空气格格不入。
“姑娘,到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黎雪宁付钱下车,站在原地,微微握紧了手心。
熟悉的红色招牌,忙碌的分拣区域,穿着红色工装的快递员们正在装车。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一个身影------比记忆中苍老了些,但动作依旧利落,正弯腰将一件件包裹码放上三轮车。
是老杨师傅。
冥冥中似有天意。老杨心有所感,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老杨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到仔细端详,随即变成了巨大的震惊、错愕,最后化为难以置信的惊喜。他几乎是扔下了手中的快递,小跑着过来,在黎雪宁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一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在工装裤上擦了擦,试探着,声音带着激动引起的微颤:
“你……你认识我吗?我感觉你很眼熟,我好像在……在照片里见过。”
照片。
谁给他看的照片?答案不言而喻。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黎雪宁的鼻腔,这个被顾生视为朋友的人,是真真切切把顾生放在心上的。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凭着一张旧照,认出这个只在顾生口中和照片里存在的“她”。
她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带上了一丝哽咽:“杨师傅你好……我叫黎雪宁,是……顾生的女朋友。”
简简单单的一句介绍,迟到了近十年。
老杨的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重重地点头,声音粗粝而真挚:“好,好……回来了就好,如果……如果他在天有灵,会很开心的……”
黎雪宁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老杨,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杨师傅……谢谢你。”
谢谢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路边,伸手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
老杨站在原地,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出租车,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喃喃自语:“顾老弟,你等的人……回来了啊……你看见了吗?”
“师傅,去云启科技产业园。”
第二个目的地,是她和他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产业园的外观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当年的树已然参天,花圃里的花卉换了又换,更显茂盛。
她没有直接走进云启科技的大楼,而是拐进了园区那家他们常光顾的奶茶店,已经换了招牌。她走到柜台前,看着菜单,轻声点单:“一杯杨枝甘露,一杯西柚百香果奶盖。”
拿到两杯奶茶,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当年,很多个周末,顾生给她补习完专业知识,她每每喜滋滋地点上两杯。
她会故意舀起一勺杨枝甘露,满足地品尝,然后故作忧伤地叹气:“唉,好甜啊,可惜某人吃不了芒果,这可真是天大的损失呢!”
顾生就会坐在对面,温柔地看着她,眼底漾满笑意:“没关系,请阿宁美女替我享受这份甜蜜,也是一样的。我看着你喝,就觉得很甜了。”
即使喝得再慢,奶茶也总有见底的时候,就像他们曾经以为会长久的日子。
她一动没动那杯百香果的,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到来的人。
起身准备离开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荔菁。
此刻,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hR,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惊愕,甚至一时失了语,显得有些结巴:“雪……雪宁姐?你……你你回来了?”
她的第一反应甚至是下意识地去摸手机,是不是应该立刻给韩述打个电话?
黎雪宁嘴角努力扯出一朵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靥,声音平静:“嗯,人不能总在外面漂泊啊。”
这句话,让叶荔菁瞬间想起了九年前,为黎雪宁办理离职手续的那天。那时,黎雪宁留下了一句让她记忆犹新的话:“当我终于以为找到可以依靠的港湾时,却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去享受了。”
而现在,她的港湾……
叶荔菁脑海中闪过韩述的身影,以及他从韩述口中听到的,关于黎雪宁与顾生之间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黎雪宁没有再寒暄的意思,对她微微颔首,便准备离开。走出两步,她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回转身,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
“叶总监,和你打听一个人。顾生……你知道吗?”
他在云启……这些年,怎么样?
叶荔菁回过神来,心下了然。她斟酌了一下词语,给出了一个客观的回答:
“年年技术攻坚骨干。”
八个字,一个人的后半生。
是什么让一个人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将自己投入沉重到近乎麻木的工作中?
是需要忘却的人。
是试图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掩盖和麻痹那颗无处安放、饱受思念的心的人。
而他最终,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