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雪宁的住处在这栋楼的九层。
公寓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茶几和书架,色彩来自于阳台上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绿萝垂下蜿蜒的藤蔓,虎皮兰挺拔着剑形的叶片,还有一盆正在盛开的白色茉莉,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叶勤勤的目光掠过靠墙而立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专业书籍,一些文学小说。书架中间层,摆放着一台老式的黑胶留声机,深棕色的木质箱体被打理得一尘不染,旁边叠放着几张唱片,简单,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请坐。”黎雪宁的声音依旧很轻,她转身走进开放式的小厨房,洗刷玻璃杯,从净水器里接水。当黎雪宁端着水杯走回来时,叶勤勤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肤色偏白,可见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她将水杯轻轻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侧面的单人沙发落座。
客厅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滴答滴答。
半晌,黎雪宁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叫勤勤,是吧?我和你舅舅……在2015年的时候,就已经分开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叶勤勤沸腾的心海,激起的却是更汹涌的热浪。她语速飞快:“我知道!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了!雪宁阿姨,我找了很多人,拼凑出了你们的故事!”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找到了给舅舅送了十几年快递的老杨师傅,我去找了冯春晓阿姨,我甚至……甚至找到了苏逸,云启的hR叶荔菁,最后,是周慕辰先生……我舅舅一直爱着你,你也同样爱着我舅舅,从未停止,对不对?我都知道的。”
黎雪宁沉默了。
那些被叶勤勤一一念出的名字,像一把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十六年的光阴,仿佛被压缩成一帧帧飞速闪过的电影画面,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过。绚烂的,灰暗的,甜蜜的,痛苦的,希望的,绝望的……所有的色彩和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归于一片寂静的苍白。
很久远了啊。久远到,物是人非,生死两隔。
她依然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叶勤勤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病体缠身的女人,心疼得无以复加。
“雪宁阿姨,我舅舅临走前,把他二十年来积攒的五万件快递,留给了我。我花了很长时间,将它们一一拆开,整理,分类。有绝版的唱片,有他淘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他系统收藏的《国家地理》杂志,有成箱的漫画书,还有……很多很多,他买了,却从未送出去的的礼物。我只是想……完成舅舅未了的心愿,把他没有勇气表达的心意,把这些本该属于您的东西,完璧归赵。也想……也想听您亲口讲讲,你们的故事。”
黎雪宁却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慢慢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今天……很累了。”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逐客令,“你们先回去吧。”
叶勤勤张了张嘴,还有满腹的话想说,还有汹涌的情感想要倾诉。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是韩述。
他理解地对叶勤勤摇了摇头,然后用沉稳而包容的目光看向黎雪宁。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便签纸,撕下顶上的一张,贴在茶几上。
“雪宁阿姨,这上面有勤勤的短视频账号二维码,有我们两个人的电话,还有存放舅舅所有遗物的仓库地址。”他的声音温和而郑重,“我们不打扰您休息了。等您……做好了准备,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希望您能去仓库看看。”
那里,有生哥留给您的……整个世界。
说完,他轻轻拉起还有些不甘的叶勤勤,对着黎雪宁微微颔首,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叶勤勤,离开了这个弥漫着悲伤的公寓。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黎雪宁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她终于有了一丝动作。
她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拿起那本略显陈旧的《软件工程实践》。书页泛黄,带着岁月特有的气味。她摩挲着封面,然后,像是冥冥中自有指引,一下子就翻到了写下代码的那一页。
“\/\/ If life.path == you: return love;\/\/ N 2010.10“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拿起那个首饰盒,取出那枚陨石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凝视着内壁上刻着的字——“IN”,“2015.3.21”。那是他们本该有新的开始的日子。
她将戒指郑重地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尺寸,竟是意外的合适,仿佛一个迟到太久的拥抱。
她拿起那串大漆手串,黑红相间的漆色,是故乡的味道,是他曾踏足她根源之地的证明。
随后,目光,落在了茶几上那张便签纸的二维码上。犹豫了片刻,她拿起手机,扫描。
“时光守护者”的主页跳了出来。置顶的,正是那首《如果生命的路径指向你》的mV。
她指尖轻点,按下了播放键。
舒缓而带着哀伤的前奏流淌出来,鹞子略带沙哑的嗓音唱出第一句歌词,屏幕上开始浮现那些熟悉的场景——杨枝甘露、书籍教学、代码情书、陨石戒指……强大的镜头语言,将那些她亲身经历的细节,一一具象化,以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撞击着她的心脏。
当她看到mV结尾,那种着绣球花的花坛,秋日银杏叶纷飞如雨,以及蹒跚学步的柯基幼崽,听到画外音那句“医生说,如果三年不复发……我就会回来。回到,有你的世界”时,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防御,在那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分崩离析。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蜷缩在沙发上,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颤抖着,任由滚烫的泪水疯涌而出。无声的痛哭,比任何嘶喊都更加绝望,更加悲恸。
那四分多钟的视频,仿佛耗尽了她的一生,掠过了她全部的青春与爱情。
她回来了,熬过了与死神的赌约。
可是,那个在原地等了她七年,在她离开后又默默守候、思念了她八年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终究不只是千山万水,还有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