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宁收到回信那日,绍京城里已落了满地的桃花雪。她倚着药烟袅袅的暖榻,凝神望着家书上的‘并蒂不同源’五字,双生而相异,究竟是手足之谊,还是夫妻之情?
雪信送了新烹的酥黄煎来,甘香的甜味却只叫宋湘宁皱眉,心里闷闷不畅,遂让她将甜食撤下同底下的宫人分了,只换了茶水罢了。
皇帝来时,她正对镜簪上海棠绢花。于镜中见人影,急忙回身接驾,却被公西韫温言扶起。
“玥儿在看家书么?”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妆奁上的素笺上。
宋湘宁略一迟疑,嘴角凝了笑意道:“听家姐絮叨些江南春事,倒叫臣妾想起旧年与皇上共赏烟雨的日子。”
公西韫听了并未多言,只接过她斟的碧螺春茶,随口提了句:“朕记着宋知府的女儿是嫁了台州盛氏,虽自先帝起大不如前了,却还有些士族的底蕴在。你若思念得紧,可让你姐姐递了牌子进宫看望。”
宋湘宁在他一旁坐下,垂眸隐下眼底落寞,脸上泛起的笑意含了一丝苦涩:“家中母姊皆无诰命,嫔妾也不曾为皇上诞育子嗣。嫔妾知道皇上心疼嫔妾,只是还要顾念着祖宗规矩才好。”
她拿起信纸,声音轻如叹息:“江南此时该是细雨润花朝的节气,想来母亲院中的海棠应是开得繁茂。嫔妾昨日梦见孩儿攥着海棠枝学步,竟与家姊信中所述外甥女一般模样。”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公西韫掌中的青瓷盏轻轻碰在紫檀几上,浅浅的玉击声却令人心惊。
宋湘宁起身跪下,云鬓上朱红的凤血石乳燕发钗被窗前的日光照得仿佛失了血色:“嫔妾失言。”
帝王背光而坐,脸上的神色黯黯不见究竟。他凝神看着跪在蜀锦回纹妆花地毯的女子,身形纤薄伏拜,柔弱却又坚定,正如她曾赞誉的江南春雨里不肯折腰的细竹。
“你近日身子不济,好生调养罢。朕还要会崇政殿看些折子。”公西韫说罢离去,颀长的背影自朝向屋外直至迈出门槛之时都没有一丝犹豫。
兰若见御驾离去,遂进了屋里,却见宋湘宁一脸颓色地跪坐在地上,忙吓得失了魂儿似的跑过来扶起她:“宝仪,宝仪,你怎么了?”
宋湘宁闭上眼,满脸疲惫:“不中用了。”
兰若听了此话更是慌得脑子懵了一懵,急道:“宝仪,您说什么不中用了?皇上他怎么……”
话未说完,宋湘宁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兰若,别说了,让我静静吧。你出去吩咐他们,今天一天都不必进来伺候了。宫里若有来人只推我病了,不见人。”
兰若见她如此,心如针扎般颤了颤。她静静不再出声,只扶着宋湘宁到榻上坐着,替她换茶备水,收拾好一切,默默退了下去。
话说绛茗轩这边情境冷冷,崇政殿也未必见好。皇帝自回了殿中,便将做事的宫人一并遣了出来,只在里头闷闷地批着折子,一个时辰也未见使唤。
李常德站在殿外,心里头颇有些发急。这皇上早起了兴致说要去看玥宝仪,也不知二人在室中说了什么,皇上便一脸不快地摆驾回来了。唉,他在心里幽幽一叹,这帝妃闹了不快,遭殃可不是他们这些做苦功夫的。眼瞅着要到晌午膳时了,皇上也没个准信儿,一会子御膳房来人了,该是怎么个说法,可真难为他了。
正烦闷间,看到宝彦在一旁抓耳挠腮东张西望的,李常德便气不打一处来,拧了他的耳朵低喝道:“万岁爷在里头不高兴呢,你还在这挤眉弄眼的不安分,小心皇上一发了怒砍了你这脑袋!”
宝彦被他唬得一个激灵,忙冲着师父讨好道:“好师父,徒儿哪敢着了万岁爷的恼儿啊。徒儿只是昨个午时贪吃了几口冬瓜笋肉受了凉气,肚里头闹腾着难受呢。师父您就行行好,让徒儿去更个衣再来御前伺候吧。”
李常德翻了他一个白眼,狠狠一松了手,看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没好气道:“快去吧。要敢耽误了工夫,仔细你这猴崽儿的皮!”
宝彦听了忙哎哎应下,捂着肚子一溜烟地便跑没影儿了。
书影早在后头等着他,叫他才赶了来,咬牙啐他道:“我当你死了!瞧瞧都什么时辰了才来?便是想把我卖了也得看看你那点骨头担不担得起!”
宝彦撇着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冒死来给你透风,你不念着我的好便罢了,还这样狠心狠性地咒我。你是不知今天万岁爷搁玥宝仪那儿发了多大的火,师父怕挨骂将底下人一气看得死死的,我还是挨了师父两下才跑出来的呢。”说着他将还红彤彤的耳朵送上去给她瞧着。
书影忙不迭避开道:“行了行了,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记住了。等来日我得了圣眷,在皇上跟前帮你说两句好话,提了你做御前总管,你也不必受李公公的训了。你有什么信儿且快说吧,一会儿叫人撞见了可不好。”
宝彦脸上带了些傲色,腰杆挺直了道:“这可是我好容易替你打听来的。唐福宫的汪弘振今个要去太医院问药,你去了瞧见他,指不定要怎么谢你呢。”
书影狐疑道:“我虽说和姑姑们通话饶了他侄子出来,可他也未必知道是我出的力,若是他只认姑姑们的恩情而不记着我的,那可难办。”
宝彦得意一笑:“姐姐这是小瞧弟弟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当我这么些年才宫里搭的桥是白瞎了?姐姐放心,姑姑们不会不说的。汪弘振只怕这会儿已经四处乱晃着不知要怎么找姐姐报答呢。姐姐正好跟他来个际会,他觍着姐姐的恩,姐姐说什么都是应的。”
书影一脚才踏入太医院的门里,认得她的解安迟便连忙迎了上来:“呦,姑娘来此地可真是稀罕,想来是皇上有什么指令,姑娘来办金差的吧?”
书影似笑非笑,乜着他道:“怎么,非得是万岁爷的话你才肯接待?若说是我的便费了你上前的心意了?”
解安迟哪敢说是,赔着小心道:“哪里哪里,姑娘言重了。微臣不过是嘘问两句罢了,万岁爷的差事哪能轮到我接啊。能给姑娘办事,便已是大大抬举我了。”
书影哼哼两声,不接他话。她目光往四周看了看,却并未见到有其他宫人的身影,遂一面往里走着一面随意道:“今儿个倒是冷清,宫里头没有其他人来么?”
“这会子来的人确实少,不过听人来传话说,贵妃近来玉体欠妥,怕是过不了多时唐福宫的汪公公要来拿药呢。”
书影微微点头,道:“近来春令燥盛,常觉喉咽干涩,烦你给我开个润肺止咳的方子。去岁段大人给我开的药方中比寻常添了附子和鲜芦根,倒是清喉又不寒胃。你照此给我抓一副吧。”
解安迟略一思量,道:“附子并不难求,只是这鲜芦根得是晨露沾过的,才不失了清润的气性。我让医士和吏目去后园的药圃摘些来,只怕书影姑娘要等些时候。”
书影闻言笑道:“不急,横竖这会不是我当值,你着人去罢我在此等着便好。”
解安迟应声,忙让人给她倒了茶水,又亲到里屋给她研方子去了。
案上的香烧了半柱,外头渐渐传来了人声:“汪公公来了。”
书影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却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首,仍做喝茶之举。
汪弘振甫至室中,余光便敏锐地瞟见了帘后的身影。他漫不经心地低着声道:“坤宁宫的青沐姑姑近日可常来?”
一旁随侍的医士常怀修道:“这两日并未看到青沐姑姑,倒是御前的书影姑娘方才来了抓药,眼下等着解大人的药方,还没走呢。”
汪弘振目下轻点,遂不复言。
书影方出了太医院,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书影姑娘请留步!”
她停下转身,汪弘振忙赶至她跟前,俯首便是一拜:“咱家多谢姑娘救了小侄一命。几日想亲会姑娘言谢,只是姑娘御前恩重,不见芳颜,才延误了。”
书影盈盈一笑,伸手虚扶:“公公不必客气,不过是偶然听尚功局的姑姑提起,可怜小公公年少受苦,才不忍美言了两句。小公公出来便好,皇上那少不了人伺候,我先回去了。”说罢微微福了一礼,施然离去。
汪弘振立在原处,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直至转过一处宫巷,再也看不到。
酉时末的蓉城浸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萦绕山城锦江泛着碎金似的波光,随晚风晃进城门洞。一辆乌木马车轱轳碾过青石板,车轮尚沾着些许城外带湿的泥点,显出一路的仆仆风尘。
“公子,姑娘,蓉城到了。”车夫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停在南城根的望江驿前。
“表妹,天色晚了,今日便先在驿站歇脚吧。待明日我会带你去坟山。”一道澄温淡远的声音响起。袁政掀帘下了马车,伸手扶住随后的女子,他的手虽纤细如玉,却分外有力,掌心的温度随着春衫传去,不由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