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费功夫为周家等人造了一场“疫病”,说是养病,又拉着陈擅在西平郡磨磨蹭蹭几日,二人在七月初才开始北上。
荆州以南气候温湿,此时,水渠里的夏莲已有几只早醒绽放。
天未明,风碎夜阑。
陈擅按着约定骑马至她门前,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慢悠悠出现。
她拢一件披刺彩珠的轻纱披风,风一吹,披风绽开,手里正握着一株半开的莲苞,露水在火光里压着瓣,娇艳欲滴。
陈擅恍然:
“你平时顶枯燥的一个人,这种关头,兴致倒还不错。”
木漪:“它是莲花。”
陈擅跟着哦了一声,“因你是涟漪,与莲相伴。”
木漪挑眉瞥他一眼,转头就嗅莲上车,身后的一排奴仆挑着包袱行李,鱼贯跟上。
这个女人临危不惧,无论何时都要换衣熏发,早起珍粉敷面,晚睡金汤娇服,一点苦日子也不会再过的。
陈擅本心情郁沉,忽而被逗笑了,打马去她马车旁边跟着:
“有时与你在一起,我便不那么想寻死了,还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日子这么过,也挺好。”
帘子里没动静,陈擅也不知她听没听见,自行长吁一声,打马道:
“出发!”
北去的一路上却不怎么太平。
下了水岸,路上有些许逃荒的难民,看打扮都是从西北战地逃出来的,已经蓬头垢面,逢车便下跪磕头乞讨吃食。
陈擅本要分些粮食给他们,木漪不允,只怕给了甜头,这些人便会恶狼扑食一般涌上来堵住他们前去的路。
她转头命令马夫快马加鞭,离开那一段郊路。
可进了城里情况也不容乐观,不少门市闭店,甚而许多有名的大铺子也都搬空闭了门。
车子才停了半个时辰歇脚吃饭,再回来,几袋驮在马上的干粮就被难民摸走了。
木漪带陈擅去拜访当地的名族刘氏,准备借宿一晚,发现他们也在收拾行装,准备举家南下。
木漪心中起异样,面上未曾改色,镇定笑道:“说是南下,刘先生与夫人,是想停迁在哪一郡?”
刘氏叹道:
“我田里的几百名佃户全跑了,整个河内啊,都待不住,便听了老夫大兄的劝,打算先带着妻儿老小,往河外而去,在吴顷置个新家,至于这里,只好等太平了再回来。”
陈擅饮下一口热酒,热气熏鼻,喉中格外辛辣。他皱起眉:
“先生要渡长江?”
“正是,陈大将军应该清楚,往秋日以后,水势干涸,冬日结冰,根本不能行船,只有这两三个月渡河最为恰当,我苦思冥想几夜,虽是不舍故乡和这些年打拼下的基业,却不能误了时机,留在此处守着空城,害了我老小一族。”
“……你们这是杞人忧天呐。”
陈擅放下酒盏,脸上酡红,嘴边挂着点寡淡敷衍的笑容,懒懒开了口。
“西北尚未被攻破,洛阳也并未沦陷,此郡在洛阳以西,中间还隔一邙山,二位缩在此处,安逸度日就行了,有什么好怕的?
不走,无非钱少挣一些,酒嘛,少接两盏,怎么就是害了自己?”
刘氏夫妇被怼得接不上话,脸上颇为尴尬,碍于陈擅身份贵重,又不好继续说实话。
木漪比陈擅看得清楚,用胳膊肘击他案角一下,含笑抬起酒来:
“一个喝醉之人胡言乱语,无需往心里去,还是母亲将他惯坏了。
我来替他赔罪,再多谢先生和夫人,对我们设宴款待。”
刘夫人接起笑容,忙将此事揭过,又提起木漪此去一事:
“朝廷征收土地,我们刘家也按规矩拿了一些给出去,但求个无功无过罢。
只是远水也解不了这近渴,洛阳的大家们,近水楼台的,朝廷里那两位的手,一伸就抓着了,那日子才真是不好过呢,县君在洛阳的一些私地,怕是也难以保全了。”
刘夫人说完,刘先生又想起,不免叹道:“还有一桩奇事。尚书令说要收割私田,抄了豪强家产,这一刀悬在天上迟迟没落,反倒先等来中书令与郑内将军之女定亲的消息,中书令是太子首尾,可见,太子要与陛下抢军权。”
木漪奔波路上,消息时有滞后,但听见那句“太子首尾”,她笑容微僵:
“中书令换了人么。”
刘先生摇头,“原来县君还不知。现今中书令,是那谢家逆子,玉面修罗谢戎。”
陈擅听着也是一愣,随即笑着打了个酒嗝,乖乖闭眼趴下,像是真的醉了那般,而木漪则默默将手藏在袖中,猛绞手指。
——两人都很清楚,这并非帝王父子之争,而是谢春深要比段渊先一步掌控军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直到入洛阳,二人都未再主动提起此事。
等毕覆宣二人准备进殿时,木漪起身整理衣摆,陈擅才暗暗拉了她一把。
“你会阻止他么?”
木漪昂起头,替他说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那你觉得,他真的会娶郑良玉的女儿?”
木漪想都未想,“不知道。娶了也是有名无实,全看他想不想害她了。”
陈擅颔首不再问。
只要谢春深不死,谈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迟早还有更多人因他受害。
毕覆在门边再问,“二位贵人,可准备好了?”
“好了。”
木漪先行,陈擅跟在她身后。出了门才看见毕覆身后还多了个毕语,他出来将她往左请,毕覆将陈擅往右请。
木漪冷道:“往左,可不是入勤政殿的方向啊。”
毕覆含笑,“都是太子殿下的安排,太子殿下想先见陈二郎君。”
毕语伸手,“县君,请。”
陈擅了然,“看来,有人要找你。”说罢懒得管她,跟着毕覆入殿去了,留她自己不上不下。
一窝宫人在丹墀下听着,僵持不是办法,她冷哼一甩袖,越过毕语往左去。
毕语带她三拐三进,入了一间内室,她看着眼前的布局,记忆与现实重叠。
是前朝江磐的书房,也是她第一次拿刀杀人的地方,改朝换代后虽一道修缮,但皇后不敢住在此处,另选别苑。
此处闲置下来,听闻有怨魂闹鬼,除了偶然洒扫,平日无人敢近,一进入便觉阴冷,夏日里也如寒冬一般,密闭幽深。
唯在院内开一天景,直光怜悯,才施舍射入。
木漪在那束光下站定,连周围都看不明。
她浅浅呼一口气:
“谢春深,你在哪里?不要吓我,现在出来。”
黑影一晃,她余光捕捉到了,追去侧头,先闻着一阵冷杜若香,再听见若隐若现的脚步声,而后,果见他自暗中缓缓出现。
他站在暗中,“你也会害怕?”
木漪转过身面对他,薄衣被夏光照透,袖内的胳膊和袍下细腰轮廓已现,暖融融冒着热气儿一般,像有了温度活过来的白瓷女塑。
她表情平淡,“人总有自己怕的东西。”
谢春深听她这么说,往前与她一起站在了那束光下,“现在呢。”
她嘟囔一句,“太刺眼了,看不清你是人是鬼。”
谢春深轻笑一声,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我说了,你会回来的。”
她靠在他胸膛上,一点也不开心,“太子和段渊要拿我的地,我连腹稿都打好了,却连殿都没有进,怎么,他们不敢见我?”
“不敢。”
木漪握拳撑在他胸膛,在他怀中抬起头,他捏住她的脸,续道,“不敢拿你的地。”
木漪知道这不可能,除非……谢春深给了太子陈舆更大的利益作为交换:
“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她摇头,拽住他的衣领,“我知道没人能阻止你,我也不会阻止你,但你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够?!
你已经与段渊平起平坐了,甚至比他在羽翼和体力上更胜一筹。
战局输赢远不在一将之功,你千算万算,就不能放过陈擅这一局吗?他去西北,就是去送死。”
阴影让谢春深的眉鼻刀削般深邃,“这就是他的命。”
木漪豁然推开他,崩着脸,“命可以改!你跟我都改了命!他也能!”
“是,他可以,但是我不想成全他。”
木漪点头,“你现在一手遮天了,万人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我不在乎那些人的命,但若是你动陈擅,别怪我抛下所有前情,与你从此陌路。”
谢春深脸色冷沉几分,负手而立:
“陈擅他必须死,不然他会放弃西北洛阳全境,支持朝廷南渡么?”
木漪一脸的不可置信,“朝廷南渡是什么?”
“段渊不肯对豪强割肉,铁了心要守住这一朝的门阀秩序,可你一路北上,所见之景意味什么,想必你不陌生,从西北战起,这一年不下三十大姓过河繁衍生息,再创辉煌。
即便我将你的地全都给出去,也救不了国库里被虫蠹吃走的亏空,这场仗,我们不可能赢。
在你来之前,我已劝服太子带着文武百官,带着整个朝廷渡过长江,在河外建立新朝,是为——南渡救国。”
他看向木漪,“你也要去,和我一起。”
木漪浑身僵冷,“搬走朝廷,你疯了,你疯了谢春深!我的基业,都在洛阳和西平,你说搬就搬,可曾管过我的死活?!管过我的喜与不喜?!”
她说罢冲过去扇他,又用拳头砸在他胸膛上,“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
谢春深任她捶打了一阵,试图与她说话,她却全然不听,他只得捏住她手腕桎梏:
“小舟!曹遇死前对段渊所言:十年之内,洛阳有外患,北斗将南移!
我不过扶持太子顺势而为,只要皇帝一死,太子成为未来新帝,我借太子把持新朝,段渊在新朝便再无容身之处,他只有死路一条!”
“你也会死的!狡兔死走狗烹!你恶名远扬,西平郡的人都恨你,去了南方什么都不一定,很有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段渊曾经也受陛下重用,那么轮到你呢?仅凭一个太子,你在朝中就真能长盛不衰吗?!”
她眼里的潮意刺痛了他的眼,谢春深伸出指腹,将她眼角处的泪水刮走。
“我与段渊不一样,我还年轻。”
劝不动,说不通,二人之间横贯一道裂痕,关于陈擅,关于未来。
木漪心凉透,甫一垂眸,晶莹剔透的泪水砸下砖面。
“所以,你接下来要害死皇帝?他如今缠绵病榻,你要下毒吗?还是捂死?”
“没有下毒,也不会捂死,他阳气已尽,大限将至。”
“可他的阳气是怎么耗尽的?你让太子给他送了一堆女人。”
谢春深闻言没什么反应,他已经杀人如麻了,不如抱一抱她,来的鲜活真实,认真将她的脸抬起来,轻嗅细吻这张光下无暇的脸。
与他一样,连瞳孔都是琥珀的颜色。
他将舌头深入,缠裹纠缠她的舌尖,睁着眼,逼迫她与他在口腔中嬉戏,直到二人呼吸都有些粗重,才从她口中退出,咬了一口她饱满的唇珠结束。
“住去我的府上吧,那里能保证你的安全。”
一边抽走她袖中的绢帕,走去落了一层灰尘的镜前,对镜用帕擦掉自己嘴角沾染的口红。
镜中人罩着尘霉,像千年的白面鬼,那刘先生的比喻,确实恰当。
他转过身,将帕收入自己袖中,“你只需回到我身边,太子和段渊,无需你去周旋。”带她往外走去,“毕语会送你出宫。”
木漪一下甩开他的手。
“那陈擅呢?”她冷声,“你放过他,我不想让母亲伤心,我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母亲,我帮你出西平郡,我帮你让他放下对你的仇怨,你就不能帮我这一次?”
可他不想帮她获得幸福,他只想拉她一起下地狱。
谢春深背身答:“临走之前,我会让他与州姜见一面。”
木漪闭眼,心房窒息,待他离去浑身一软,瘫在光芒下,浑身发冷。
什么都无需再说。
他与她,就借此,前情旧爱一笔勾销,形同陌路吧。
她要封止这颗心,不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