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格,在弥勒殿内洒下斑驳的光影。
苏赢月站在那面待画的巨大的墙壁面前,宛若一株静立的玉竹。
“月姐姐,”张悬黎站在她身边,声音压低道:“昨夜查验带回去的颜料和香灰,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她顿了顿,不确定道:“那、那今日画壁,咱们要用他们预备的这些吗?”
苏赢月没有立刻回应她。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紧闭的门窗,掠过角落袅袅升烟的香炉,最后落回颜料与墙壁。
“玉娘,”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冷,“你可曾听过附子炖羊肉,大补亦大毒之说?”
“单看附子,是药;单看羊肉,是膳。二者分置,皆无碍。可若同釜而烹,火候时辰稍有差池,便是夺命的剧毒。”
张悬黎一愣,瞳孔微缩,随即恍然,“月姐姐的意思是,单看每一样东西是好的,但合在一起,在这个闷罐子似的殿里,就可能生出问题?”
“不错。”苏赢月微微颔首,“查不出,不等于没有。或许是因为我们查的,只是附子与羊肉,而非那同釜而烹之后的东西。”
“这殿,这香,这颜料,还有我们作画时的灯火、呼吸、乃至心绪,或许,便是那口釜,那簇火。”
她微微一顿,沉静道:“我们自己的颜料所剩不多,今日、便先用他们的。我们需得知道,若真有毒,这毒究竟是如何在釜中生成的。”
“可是。”张悬黎神色担忧。
“莫怕。”苏赢月莞尔,“你瞧着时辰,我们每隔半个时辰,就出殿透一口气。”
张悬黎点头。
苏赢月又补充道:“你还需仔细留意我的脸色,若有一丝异样,就立刻打断我。”
“我知道了。”张悬黎重重点头,“月姐姐放心,我定会寸步不离,盯紧了你,也盯紧殿中的动静。”
苏赢月轻“嗯”一声,便开始准备作画。
她昨日离开时,便将胶浸下,如今已饱胀透亮。她用炭火化开胶,放置一旁,便打开净慧准备的颜料匣,开始研色。
待一切准备就绪,苏赢月踩着木梯,走上那用杉木搭起的棚架站定。
她持笔站于壁前,凝神静气。阖眼一瞬,再睁开时,眸中越发沉静。下一瞬,她抬手落笔,一道朱红弧线便显现在素壁上。
苏赢月运笔如风,泼写结合,大块铺设血色背景。朱砂之色真似火光流动,映得她沉静的脸庞也染上几分妖异的红晕。
勾勒鬼卒轮廓时,她换用了小笔。笔尖在壁上行走,时而铁线银钩,绷出鬼足筋肉;时而游丝描,画出冤魂的飘忽。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却浑然不觉。
“月姐姐。”张悬黎站在梯下,抬头出声:“时辰到了,我们该去殿外透口气了。”
闻言,苏赢月手腕悬停,将最后一笔云纹勾勒圆满,略活动了一下因抬臂过久而微微发酸的腕子。这才回首道:“好。”
张悬黎立刻一手稳稳扶住木梯,另一手向上伸去,轻声道:“月姐姐,扶着我,慢些下。”
苏赢月扶着她的手臂,小心从梯子上稳步下来。
张悬黎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问:“月姐姐,在那么高的地方待了半晌,可有什么不适?头晕吗?或是觉得闷?”
苏赢月微微摇头,神色如常:“并无。一切安好。”随即她关切道:“玉娘你呢?可觉得有何不适?”
“我也没什么不适。”张悬黎也摇摇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声音压低道:“月姐姐,你说会不会真是我们想多了?那张待诏的事或许真是意外。”
苏赢月目光扫过角落无声燃香的香炉,又掠过那些颜料匣,最后落回张悬黎写满疑惑的脸上。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张悬黎扶着自己的手背,语气温和却清醒,“宁可思之过慎,也莫失之疏漏。小心些,总是好的。”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疑踪已现,宁信其有。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纵使最后虚惊一场,也不过是白费些心思;可若万一……”
她没再说下去,但张悬黎也已明白。
“我懂了,月姐姐。”张悬黎神色一凛,“无论怎样,咱们多加小心就是。”
苏赢月颔首。
两人不再多言,向殿门走去,推开沉重的殿门,踏入廊下。
阳光白晃晃的,带着灼人的热力,完全不似殿内的阴凉。
苏赢月和张悬黎刚在廊柱旁的阴凉处站定,便见一个小和尚端着茶盘走来。
“二位施主,”小和尚约莫十三四岁,面容稚嫩,有些腼腆地奉上茶盘,“净慧师父吩咐,说天气炎热,作画辛苦,让送些渴水来,请用。”
张悬黎接过茶盘。
“有劳这位小师父。”苏赢月温声道谢,“不知如何小师父如何称呼?”
“小僧法号慧明。”
张悬黎倒了一杯渴水递给苏赢月,看向慧明,笑嘻嘻地问:“慧明小师父,在大相国寺多久了?”
慧明见她俩和气,又放松了些,“在大相国寺快四年了。”
“四年?那对寺里一定很熟了。”张悬黎顺着话头,状似随意地问,“我看那位净慧大师,很是周到妥帖,他在寺里很多年了吧?”
慧明点头道:“净慧师父是寺里的维那,管着好多事呢。对了,他还是住持亲传弟子,是住持早年云游时,在北境救下的。”
张悬黎看向苏赢月。
苏赢月心中微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啜了一口渴水,道:“想来净慧师父也常外出云游,参访名山宝刹吧?”
慧明摇头,“净慧师父倒是很少远游。不过今岁他被大相国寺选为佛教代表,多次参与佛道论衡。”
张悬黎看向苏赢月,疑惑道:“月姐姐,什么是佛道论衡啊?”
苏赢月解释,“佛道论衡简单来说,就是佛教高僧和道教高士辩论。”她微顿一下,又补充道:“就像你平日和蒋巡检斗嘴一样。”
“这样啊。”张悬黎眼睛一亮,随即看向慧明道:“听着甚是有趣。看来净慧师父懂得真多,都能和道士斗嘴。”
“是啊!”慧明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净慧师父懂得可多了。好多道观私下经常约他去论衡。尤其是城西的好几家道观。”
慧明越说越激动,“不止如此,净慧师父屋里还有好些北地来的经卷和图册,有些上面的字弯弯曲曲的,我们都看不懂。”
“听说是梵文异体,是从契丹那边传过来的,很是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