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周夫人,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程家主母的威仪?
她脸色灰败如土,双眼红肿,鬓发散乱,几缕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最显眼的是她的双腿,走路时膝盖僵硬打颤,每挪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显然,她在里面不仅仅是站着听训,而是实实在在地跪了不短的时间。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精气神全无,只剩下颓丧和惊惧,连站在院门口的沈长乐和王霞等人似乎都没看见,被婆子们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背影狼狈不堪。
沈长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阵暗爽:活该!让你糊涂短视,让你昨天在赵家还差点坏事!外祖母这罚跪,真是大快人心!
隐在角落的王霞,目光追随着婆母狼狈的背影,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飞快抿平。
她心中同样痛快:平日在府里作威作福,仗着主母身份压人,这回在老祖宗面前栽了大跟头,被训得跟个三孙子似的,还罚跪,真是报应!看她以后还有没有脸与自己打擂台。
待周夫人走远,沈长乐、王霞、于氏才整理好表情,恭敬地走进延寿堂。
屋内,程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脸色依旧有些沉郁,带着余怒未消的威严。
但看到沈长乐和两个孙媳妇进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怒容,脸上缓缓绽开和蔼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丝疲惫。
“给外祖母\/祖母请安。”三人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程老夫人摆摆手,目光首先关切地落在沈长乐身上,“长乐来了。雪丫头在你那儿安顿得如何?身子可还好?”
沈长乐连忙上前,将程雪在沈府东厢房的安置情况细细回禀,着重强调了舒适的环境、精心的照料和程雪情绪略有舒缓的状态。
程老夫人听着,眼中流露出心疼和深深的无奈,长长叹了口气:“唉,这丫头,糊涂啊!被她那个没用的娘养成了这副逆来顺受、遇事不知抗争的软性子!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顶着讨人嫌,也要把她抱到身边来养!也不至于……”
她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众人都明白——不至于在赵家受尽磋磨,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沈长乐哪敢接这话茬评论周夫人的不是,只能捡好听的宽慰:“外祖母快别这么说,雪表姐是性子柔顺,心地纯善。如今既已离了那虎狼窝,在孙女儿那里定能安心将养。外祖母且宽心。”
程老夫人也知道不宜在小辈面前过多指责儿媳的不是,便收了话头,目光转向王霞和于氏,脸上重新露出赞许的笑容,尤其是对王霞:
“雯媳妇,”她语气温和却带着肯定,“昨日在赵家,你做得很好。身为程家长孙媳妇,未来的宗妇,维护出嫁姑娘的体面和权益,替她们撑腰做主,本就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你临危不乱,条理清晰,很好,没丢程家的脸!”
说着,她示意身边的大丫鬟捧过一个锦盒,亲自打开,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翠色欲滴的翡翠玉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个,赏你。日后更要勤勉持家,遇事多思量,替霁哥儿撑起门户。”
王霞又惊又喜,连忙谢恩:“谢祖母赏赐!孙媳愧不敢当,定当谨记祖母教诲,尽心竭力!”
她双手接过锦盒,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温润的触感,心中狂喜:果然!祖母手面真大方!
这对镯子,怕是比婆母压箱底的都好!
祖母说得对,维护出嫁姑娘本就是我的责任,既得了好名声,又有实打实的赏赐。
婆母周氏真是蠢,既眼馋老太太手里的金山银山,又放不下身段去哄着敬着,既想站着就把钱挣了,还想躺着等好处掉下来?
这世上哪有这等美事?
以后我更要加倍用心孝敬老太太才是!
程老夫人又看向沈长乐,眼中满是慈爱和欣慰:“长乐这次也辛苦了,既要周全照顾雪丫头,又出力谋划。外祖母也赏你。”
她赏了沈长乐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并几本难得的孤本古籍,正投沈长乐所好。
又赏了于氏一支精巧的赤金点翠步摇,虽不如王霞的贵重,但也算肯定了她的“站场”之功。
王霞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沈长乐和于氏得到的赏赐,心中暗自比较,确认自己的玉镯最为贵重,那份被老祖宗认可、视为未来宗妇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越发舒坦了:老太太心里果然有杆秤,亲疏远近分得清。
以后更要好生服侍,牢牢抓住老太太的心!
沈长乐向程老夫人请完安,又去见了小舅母刘氏,说了会儿闲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径直去找小舅程诺。
程诺的内外书房都是闲人免进的,不但常年有人守在门口,还设下了机关。
沈长乐也不敢随意乱闯,先让人通报了,得到了主人允许,才被带到书房。
程诺正在书房里最后核对手中关于赵家的资料,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一丝锐利的锋芒,和平日里温文儒雅判若两人。
“小舅!”沈长乐推门进来,开门见山,“您是不是要去赵家了?带上我!”
程诺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锐利稍敛,换上一抹无奈的笑意:“胡闹!那是去谈判,又不是去逛庙会。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去那种场合?”
沈长乐立刻使出杀手锏,跑到程诺身边,揪着他的袖子摇晃,声音带着十足的撒娇和恳求:“小舅,好小舅,我知道规矩,我保证不添乱!您看这样行不行?”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女扮男装!扮成您身边的小厮!赵阁老那种大人物,肯定不会注意到您身边一个小喽啰的。我就想看看您是怎么碾压赵家那老狐狸的,求您了嘛小舅,我保证乖乖的,绝对不说话,不乱动,就跟在您身后当个影子!”
程诺看着外甥女充满期待和崇拜的眼神,又想到她为程雪的事确实出了大力,心早就软了一半。
再被她这么一摇一晃地撒娇,更是难以招架。
他伸手屈指,轻轻弹了下沈长乐的脑门,笑骂道:“你这鬼灵精!就知道给我出难题!”
他沉吟片刻,看着沈长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终于松口:“……罢了罢了。带你去可以,但有言在先:第一,扮相要像,不能露馅,第二,进了赵家,你就是个哑巴小厮,不许说话,不许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动作,眼神都给我收敛点。第三,一切听我指挥,若有半点差池,以后休想我再带你出门。”
“没问题!”沈长乐立刻站直,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我发誓,绝对符合小厮行为规范,小舅指东我绝不往西,多谢小舅!”
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赵阁老在小舅面前吃瘪的精彩场面。
程诺看着兴奋的外甥女,无奈地摇摇头。
也罢,就带这小丫头去开开眼,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谈判场。
……
沈长乐身着不起眼的灰布小厮衣衫,低眉顺眼地跟在程诺身后,走进了赵文渊的书房。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陈旧书籍、墨水和隐约脂粉气的复杂味道便扑面而来。
她迅速抬眼一扫,将这位于赵家一进院倒座房的书房尽收眼底。
墙面皆挂了名家墨宝,书画,彰显文人的底蕴与雅致。家具皆是半新不旧的普通松木或榆木所制,一张宽大的书案漆色斑驳,边缘磨损严重。
书架倒是不少,但架上书籍排列得有些杂乱,线装书居多,书脊颜色暗淡,显是常翻或疏于打理。
案头除了笔墨纸砚,并无太多文玩清供,只一个青瓷笔洗釉色尚可,却也磕碰过。
唯一亮色是侍立在赵文渊身后两个研墨添香的丫鬟,皆十五六岁年纪,分别穿着桃红色、粉色素面长比甲,发饰简单,一个以两支桃木簪相馆,一个以青竹簪和密腊珠花钗子插发,衣服虽鲜艳,但领口袖口皆已磨损得厉害。
幸而她们眉眼都生得不错,一个杏眼桃腮,一个唇红齿白,身段窈窕。在这陈旧灰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沈长乐心中嗤笑:好一个清贫阁老!
俸禄低?门生故旧的孝敬呢?怕是钱都填了这满府的莺莺燕燕和附庸风雅的窟窿。
刚才在马车上,小舅已对她说过赵家人口,赵阁老六十开外的年纪了,两个嫡子,四个庶子,庶子打发走姨娘却留下。
呵,这些读书人,把红袖添香当成雅事,实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昨日在赵家厅堂,便看到几个脸色憔悴的中年妇人,正恭敬侍立在赵夫人身边服侍,神色麻木,似乎对生活充满了绝望。
听小舅舅这么一说,才知道,这些全是赵老头的姨娘。
老东西,面上道貌岸然,内里就是个老禽兽。
程诺目光在那两个丫鬟身上略一停顿,随即温文尔雅地拱手:“世叔,叨扰了。”
赵文渊一席玄色袍袍,头戴方巾,标榜清流。
赵文渊起身相迎,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一边打量程诺,一边亲热地拉住程诺的手臂:“哎呀呀,程贤侄!快请坐!久闻贤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龙章凤姿,气度非凡!令尊程老尚书当年便是国之柱石,贤侄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便掌家族之舵,沉稳干练,手段雷霆,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程家有贤侄在,何愁不兴?老夫每每念及,都深感后生可畏,自愧弗如啊!”
他这番话,语气恳切,眼神真挚,发自肺腑,将程诺的容貌、家世、能力、地位都捧上了天。
但眼睛却迅速把程诺打量了一番。
程诺身披绒缎披风,解下貂皮镶边的披风,露出细葛青色素面道袍,同样的东坡巾,一派文士风流气派。
沈长乐垂着头,心中疯狂吐槽:这马屁拍得又响又准,角度刁钻,层层递进,难怪能爬到这个位置,这手功夫炉火纯青啊,小舅,挺住,可别被这马屁拍晕了。
然而,让赵文渊失望的是,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程诺脸上的笑容始终温雅得体,既不显得倨傲,也绝无半分受宠若惊。
他从容落座,待丫鬟奉上茶,他拿起茶盅,茶是好茶,却盛在普通白瓷里,又放下茶杯,才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无波:“世叔谬赞,晚辈愧不敢当。程家不过是恪守本分,勉力支撑罢了。比不得世叔执掌礼部,教化天下,劳苦功高。”
他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就将话题引回了赵文渊身上,同时不着痕迹地挡回了所有奉承。
赵文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他本以为凭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这番吹捧,足以让这个年轻的程家当家人飘飘然,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好说话些。
没想到程诺竟如此滴水不漏,油盐不进。
他心中那份因程诺普通的穿戴而起的轻视之心,瞬间收敛了大半。
程诺不再给赵文渊继续铺垫的机会,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依旧温和:“世叔,晚辈今日前来,非为叙旧。侄女雪姐儿在贵府所受委屈,种种细节,内宅女眷们想必已与世叔分说明白。晚辈是男子,不似妇人那般需将苦楚反复言说以博同情。公道自在人心,是非曲直,想必世叔心中早已了然。”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赵文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今日,晚辈只谈一事:如何补偿。”
这开门见山、直击核心的作风,让赵文渊心头又是一紧。
他准备好的苦衷、误会、家宅不宁等托词,竟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程诺根本不屑于与他掰扯是非曲直,直接切中核心——赔偿。
姿态之高,仿佛赵家低头认错、割肉赔款是天经地义,无需置喙。
“程贤侄快人快语!”赵文渊干笑两声,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此事……唉,确是赵家理亏。温氏无知愚妇,胆大妄为!老夫定当严惩不贷!至于雪姐儿的嫁妆损失……”他脸上堆砌出为难与痛心,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沉重,“不瞒贤侄,赵家……清寒。温氏所贪墨之物,大多已被她挥霍殆尽,变卖一空!老夫……纵有补偿之心,却是力有不逮,徒呼奈何啊!”他再次祭出哭穷的旧招。
程诺端起身前的白瓷茶杯,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着杯盖,优雅从容地撇着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