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黑风高,浓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之光,谷城早早陷入一片沉寂,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荡。
城外营地,沈桃桃毫无睡意,坐在营帐内,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反复推敲着白日里得到的信息,试图从纷乱的线索中理出头绪。
忽然,帐外传来极轻微的布谷鸟叫声,这是她与顾万贯约定的暗号。
沈桃桃精神一振,示意守在帐口的阿衡提高警惕,自己则悄然起身。
帐帘掀开一条缝隙,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摘下风帽,露出顾万贯那张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背她前来的,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厮。
“顾小姐,深夜冒险前来,可是有要事?”沈桃桃压低声音,将一杯刚倒的热水递过去。
顾万贯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她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捂着杯壁汲取一点暖意,目光直视沈桃桃,声音低得几乎耳语:“沈姑娘,时间紧迫,长话短说。白日里有些话,不便明言。”
沈桃桃心领神会,凑近了些:“小姐请讲。”
顾万贯眼中闪过决然:“哄抬粮价之事,确系得到祁连祁大人的默许,甚至可说是……授意。”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顾万贯口中证实,沈桃桃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他给出的理由,”顾万贯嘴角勾起讥诮,“冠冕堂皇,言道如今时局动荡,谷城需未雨绸缪,‘充实府库,以备不时之需’。要求商会配合,借荣城购粮之机,抬高粮价,所获‘超额利润’,大部分需上缴府库。”
“充实府库?”沈桃桃眉头紧锁,“即便如此,此法亦与巧取豪夺何异?岂是父母官所为?”
“这就是问题所在。”顾万贯语气加重,“若真为充实府库,为何不光明正大加征粮税,或由官府出面平价收购,非要行此鬼蜮伎俩,授人以柄?此其一。其二,所谓‘上缴府库’,账目如何走?由谁监管?祁连一向以清廉示人,府库空虚众人皆知,他突然要‘充实’府库,不觉得蹊跷吗?”
她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我怀疑,这‘充实府库’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目的,要么是中饱私囊,要么……便是将这笔巨款,用于不可告人之处。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要冒险行此下策。”
沈桃桃听得心惊肉跳,顾万贯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祁连的举动,确实充满了矛盾和诡异。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随即帐帘再次被掀开,贺亦心闪身而入,她一身夜行衣,蒙着面,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桃桃,”贺亦心气息微喘,语速极快,“有重大发现。”
“说!”沈桃桃和顾万贯同时看向她。
“约莫子时三刻,祁府后门悄然打开,陆续有五六辆满载的骡车驶出。车上盖着布,但属下趁其不备,用匕首轻轻挑开一角查看,里面装的……全是粮食,颗粒饱满的新粮。”贺亦心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运往何处?”沈桃桃急问。
“不是官仓方向!”贺亦心肯定地说,“车辆出了后巷,并未走通往城西官仓的大路,而是拐进了城南的小巷,看方向……似乎是往南城门方向去了。属下不敢跟得太近,怕打草惊蛇,但绝对可以肯定,不是运往官仓。”
沈桃桃缓缓站起身,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明明灭灭。
清官?忧国忧民?那身打补丁的官袍,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件极其可笑而又可悲的道具。
“看来……”沈桃桃的声音冰冷,“我们的祁大人,不仅不清,反而藏得极深。”
顾万贯轻轻咳嗽着,眼中却没有任何意外,“果然如此……沈姑娘,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我说谷城的水深了吧?”
沈桃桃的脊背漫上无尽的凉意。
顾万贯走后,沈桃桃彻夜未眠。
顾万贯带来的消息和贺亦心探查到的铁证,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
祁连那张清癯正直的脸,此刻在她脑海中已变得模糊而扭曲。
天色微明,沈桃桃便带着贺亦心和阿衡,径直前往谷城府衙。荣城等不了她抽丝剥茧地去破案,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她没有通报,直接闯入了二堂。
祁连似乎也一夜未眠,正坐在案后,眉头紧锁,见到沈桃桃一行人面色冷峻地闯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被他强压下去,换上了一副惯有的关切神情。
“沈姑娘?您怎么这么早来了?可是荣城那边有什么急事?”他起身相迎,语气依旧温和。
沈桃桃没有理会他的客套,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祁大人,不必再演戏了。我今日前来,只想问大人几个问题。”
祁连脸色微变,强笑道:“沈姑娘何出此言?下官……下官不明白。”
“不明白?”沈桃桃冷笑一声,示意阿衡上前。阿衡将昨日在丰泰粮行账册上发现的巨大漏洞以及其中隐含的官场做账痕迹,条分缕析地陈述出来,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比,不容辩驳。
祁连听着,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勉强维持着镇定:“这……这或许是粮行自家账目不清,与下官何干?沈姑娘岂能因一家商铺的账本就怀疑下官?”
“一家商铺?”沈桃桃步步紧逼,“那好,请祁大人解释一下,为何昨夜子时三刻,贵府后门会有满载新粮的骡车秘密驶出?方向并非城西官仓,而是直奔城门?”她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祁连瞬间煞白的脸。
贺亦心适时上前,将车辆数量,行驶方向等细节一一禀明,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这……这……”祁连彻底慌了神,身体微微颤抖,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沈姑娘,那……那或许是……是府中采买的日常用度,或是……或是运往别处赈灾的粮食。”
“赈灾?”沈桃桃怒极反笑,“运往何处赈灾?为何要深夜秘密运送?祁大人,你身为父母官,勾结奸商,哄抬粮价,中饱私囊,如今铁证如山,还要巧言令色么?”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在整个二堂回荡。
祁连被这气势所慑,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辩解之词,那身打着补丁的官袍,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就在这时,二堂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滚动声。
顾万贯坐在轮椅上,由小厮缓缓推入。她脸色依旧苍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账册。
“祁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到几时?”顾万贯的声音炸响在寂静的二堂。
祁连看到顾万贯,尤其是看到她手中的账册,仿佛见到了索命的阎罗。
顾万贯没有看他,而是转向沈桃桃,将手中的账册递了过去,“沈姑娘,这便是铁证,祁连早已与京城的以为贵人勾结。”
沈桃桃心中巨震!有京城的手笔?
顾万贯继续揭露,“他们勾结的目的,就是利用祁连的官职之便,暗中将谷城乃至周边地区的粮食,以各种隐秘渠道倒卖出境,换取巨额资金,用以支持他们的隐秘活动。哄抬粮价,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大量收购和转运粮食的行为,并趁机牟取暴利!”
她还说出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而这次荣城外的瘟疫……我怀疑,根本就不是天灾,很可能是人为制造的。那户从谷城去的王家,就是被选中的毒源。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制造大规模混乱和死亡,拖垮军城的后勤,消耗军城的实力,为他们更大的阴谋铺路。祁连,你身为谷城父母官,却勾结权贵,祸害百姓,你不怕遭雷劈么?”
这一连串的揭露,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账目漏洞、深夜运粮、哄抬物价、王家带来的瘟疫……所有看似孤立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黑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
祁连面无人色,浑身瘫软在椅子上,再也无法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