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场宴会,于穆家人来说多少有一些煎熬,皇帝和沈太后也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月棠和晏北安然若素,喝酒进食,欣赏歌舞。再时不时地从举杯间隙中对视一眼,交换一两个眼神。
太阳西斜时分,所有章程终于走完了,沈太后以疲乏为名先退下,众人起身恭送之后,等皇帝说了几句体面话,也前后脚散了。
穆疏云走出宝华宫时,还恋恋不舍地望着紫宸殿的方向,是穆夫人在丈夫使了眼色之后,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走了。
从上轿开始,她眼泪就如开了闸一般流下来。
好在从宫里到太傅府路程不远,回府之后,她也不顾穆夫人的劝阻,径直就追随穆昶到了他的书房。
“父亲!——”
一语未完,她已经跌坐到椅子里,伏在茶几上号啕痛哭起来。
穆夫人随后走进来,一见此状,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走到穆昶身侧:“老爷,今儿这亏吃得可大了。
“那永嘉郡主原来是个如此张狂之人,她如今孤家寡人,怎么敢与我们穆家杠上呢?
“当下风头上,皇上只能敬重于她,她就不怕过了这阵子,我们给她些小鞋穿,也不算什么难事吗?”
穆昶看了她一眼,只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示意她过去给女儿擦泪。
穆夫人沉沉叹气,走到穆疏云旁边坐下,看着还在俯首痛哭中的女儿说道:“举朝上下谁又不知道云儿与皇上两小无猜,平日说话也不曾太过拘束,郡主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给她赔了礼她还蹬鼻子上脸,非得跟我们过不去——
“老爷,人家这么骑到我们头上来,你怎么也不说话?
“当初在江陵时,皇上就曾经表示过会善待云儿,我们守了这么多年,难道要给别人做嫁衣裳吗?
“此事真就让他们一锤定音了吗?”
穆夫人心里有太多的委屈想说。
穆疏云是他们夫妻最喜爱的女儿,因为她从小就表现出了在丹青上的天赋,这和当年她的姑姑穆皇后是一样的。
穆皇后是穆家的骄傲,她与先帝少年相识,但先帝相识的权宦千金又何止她一个?
沈太后是,安贵妃也算是。
可不管后宫多少人来去,先帝始终敬重穆皇后,哪怕是当年穆家犯事,先帝对皇后的恩宠也丝毫未减,并没有让老太爷受什么苦头,只是让穆家退居江陵。
即便如此,该给国丈府的赏赐从未少过。
先帝从来未让穆家的过错影响到穆皇后。
在波云诡谲的后宫之中,是很不容易的。
穆夫人深深期盼自己的女儿也能有像她姑母那样风光。
穆昶作为家主考虑事情的角度即便有所不同,与她的想法却是一样的。
穆家费那么大力气护佑皇帝走到如今,自然方方面面都要得到最好的。
这母仪天下的位置,怎么能够不是和皇帝青梅竹马的穆疏云的呢?
“老爷!”她站起来,“进宫去见见皇上吧,和他商量个对策,想办法把此事给定下来!
“此前就是因为拖得太久了,夜长梦多,这天下还是皇上和咱们穆家说了算,咱们先杀他个措手不及,降下旨意,他们又能如何?”
“能如何?”穆昶哂笑,“你忘了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了?褚瑛尸骨未寒,杜家父子也还在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何家张家被灭门!
“你不会以为她只是运气好吧?”
穆夫人顿住。
穆疏云也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穆夫人说道,“既然他如此厉害,那天夜里褚瑛谋杀她,你为什么还要去相帮?
“你和她从无交集——”
穆夫人的心在往下沉,从丈夫深沉的目光里,她好像察觉出了一点什么。
“你已经猜到了。”穆昶道,“那天夜里,我本来并不是去救她。我是去见褚瑛的。”
穆夫人忽然抓紧了手里的帕子:“你何时跟她有往来?”
“好几年了。”他深深道。
穆夫人双唇有些发白。
她顿时想起了某个让远在入京途中的人都绷紧了心弦的夜晚。
那些日子正值二皇子落水后被救起,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才刚刚脱险。
穆夫人也是后来才得知,宫里先帝和端王先后死去的那天夜里,被穆皇后疼在心坎里的永嘉郡主也被杀了。
有些传闻她隐隐约约曾经听说,但都以为是捕风捉影,总之不管是什么,也阻挡不了穆家要扶二皇子上位的决心。
可穆昶眼下却承认,三年前的事情是他和褚瑛联手干的。
“父亲,”穆疏云完全止住了声息,“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会去见褚家人?”
“因为三年前针对月棠的那场谋杀,其实是缘于我。褚家当时对皇城司有野心,而我们也有我们的危机。那年我以外出寻访故友为名入了京城,与褚瑛商定了那个计划。”
穆昶说出这番话,穆夫人的神色还只能算是惊讶,穆疏云却是完全呆住了。
“这是为何?”
“因为月棠必须死。”穆昶目光炯炯,“她的存在关系到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
穆疏云讷然:“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穆昶道,“你只要知道她已经发现我是所有事情的主谋,就已经够了。
“你们完全想象不到她杀气有多重,从杀死褚瑛回来之后,我有意低调,因为我对她也称不上了解!
“就算摆在眼前的她和靖阳王的关系,我竟然也挖掘不出更多!
“越是如此,我越是不敢大意,可谁知道——”
穆昶咬一咬牙,沉下气来:“罢了,也怪不得你们。
“便是你们早就知道这一茬,该让她揪住的把柄也依然会揪住的。”
穆夫人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液:“云儿先出去。”
“母亲!”
“你累了,先出去。”她替女儿掠了掠耳边的碎发,温柔地推了她一把。
穆疏云仓皇地退了出去。
穆昶刚才那番话如同炸雷,炸得她满脑子嗡嗡声,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比起先前更加绝望了。
原本她心里还存着希望,月棠不过是比她多了个郡主头衔,论起家世地位,自己何尝弱于她?
今日却被她压得死死的,连皇帝都不能为她出声,岂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信她当着堂堂太傅的父亲不能替他摆平此事。
可如今父亲告诉他的是什么?
是三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场谋杀,主凶就是他!
难怪从头至尾父亲都没在宫宴上发难,原来是隔着生死之仇!
可是这仇跟身为穆家小姐的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不曾伤害过月棠!
为何要误她终身?
她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门口的家丁立刻在穆昶的目光之下把门守住了。
只剩下沉默的夫妻俩,屋里格外安静起来。
穆夫人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因为十三年前……那个人吗?”
穆昶缓缓点头。
“我以为她是在胡说八道,”穆夫人抬头,“难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穆昶平视前方:“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可话又说回来,哪怕只有一半真,我也得那样去做,不是吗?”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穆夫人:“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只是为了我们穆家而不甘,我也是为了皇上!我们的命运早在多年前就与皇上牵系在一起了,我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刻意压制的话语,字字清晰地落入穆夫人耳中。
“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为了皇上,倘若不是对我们有威胁,我们也不至于孤注一掷。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坏了。”穆夫人烦恼地道,“既然她认准了你复仇,那她一定不会阻止云儿入宫!”
“她有备而来,自然没打算给我们留机会。而眼下沈家也已经被她挑拨成功,从中看出了苗头,必然也蠢蠢欲动。”
穆昶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握紧的手背上暴出青筋。“也算她机敏!不愧是先帝皇后亲自教养出来的。”
想到多年前月棠在朝中的地位,穆夫人攥紧帕子,极力稳住心神:“可你已经杀掉褚瑛了,她手头必然没有别的证据,要是有,肯定早就拿出来了!
“既是如此,我们也没有老实认栽的道理!
“难道她就真的没有破绽露出来?
“皇上难道还有置我们于不顾,反去亲近他那个堂姐的道理?他甘心放弃云儿?”
穆昶转身望着她:“你觉得他会吗?”
穆夫人面沉如水:“他不会吗?他有什么理由不会?”
穆昶默片刻,沉息道:“却也未必。”
穆夫人闻言还要说什么,他却已抬手:“你先去看看女儿,我找卢照来说几句话。”
穆夫人抿唇,咬咬牙走了出去。
……
月棠稍后一步出宫,在宫门下远远与晏北对视了一眼,然后径自回府。
韩翌在影壁下等她:“郡主此行可否称心?”
月棠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地往府里走:“去交代仪卫司,后门下如果有人来找,直接把他带进来。”
韩翌顿了下,称是出去。
月棠进了殿门,刚刚带着人清点完东配殿的魏章迎上来:“怎么来得这么急?出什么事了吗?”
“这种场合,不出点事怎么对得起这个安排?”月棠冷哂着走进了里屋。
魏章一头雾水,看向兰琴。
兰琴便把来龙去脉说了。见月棠已经更完衣裳出来,她连忙带人上前为她卸妆。
月棠在镜子里看着等候在门口的魏章说:“你叫几个人去沈家外头蹲守。”
“对了,”说着她转过了身子,“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来王府里见到的方凌吗?
“当时几个侍卫答应去沈家打听沈黎身边那个姓黄的幕僚,多日过去了,他们有下文没有?
“人还在端王府吗?”
魏章道:“属下不敢忘记。今日上晌便找到了方凌。他因为已经身残,被列入撤出王府名单之中。
“剩下的几个人,连同原先跟随过褚嫣的所有世子留下来的侍卫,都出去了。
“手下正打算晚上去找找他们。”
“尽快去。”月棠站起来,挥了挥宽大的袍服,出门走进配殿,在熏着炉子的锦榻上坐下来,“沈家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最快有动作的一定是他们。”
“属下这就去。”
魏章撤走后,月棠低头端茶,一看旁边摆着的册簿,拿起来翻看,原来是韩翌的籍案。
看到第二遍,正主已经进来。
“郡主,话已经传下去。”
月棠抬头看他:“你祖父是玄德十年获的罪?”
韩翌把头埋下去:“正是。”
“我记得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如今的太傅穆昶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国丈,担任参知政事,有副宰之权,但却因为户部调度失误被罢了职,还入狱了,你知道吗?”
韩翌抬头,屏息了一下才点头:“臣知道。臣的祖父,当时正好在中书省任职,便是因为这案子卷了进去。”
月棠把籍案合上,问道:“你祖父与穆家相熟?”
“并无私交。但当时负责整理案册的官员中正好有家祖,同时被牵连的也有许多人,家祖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月棠想了下:“那穆家的案子究竟属实吗?”
韩翌吸气,点了点头:“是属实的。家祖当时,也确实有疏忽职守的罪责。”
月棠喝一口茶,又停下来:“你还能找到当年穆家这案子的所有案卷吗?
“若找不到,你把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写给我也行。”
韩翌默了下,俯首道:“臣身份卑微,已经封存的案卷难以拿到,但家祖当年还有几个同僚就住在京城以外,他们也知情的,好在这些年也偶有来往。
“若只是打听内由,臣定当为郡主办到。”
“好。”月棠点头,“你明日便去一趟。我等你消息。”
韩翌拱手告退。
一人却自外头走来,与他擦身而过时,停下脚步。
韩翌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抬起头来回视,随后惊得避开了半步:“不知王爷驾到,下官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