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本来已经凝滞,月棠这一声冷笑,又把凝固的空气压得更实,沈家人几乎是立刻看向她。
穆疏云这话当然说得招打,但月棠身为高贵的宗室女眷,该不会直接打她的脸吧?
这声冷笑来得如此尖锐,代表着什么?
“这可是皇上的意思?”
就在大家屏气凝神之时,月棠扭头看向了龙椅上的皇帝。
“不是!”皇帝挺起腰身,“堂姐,疏云她只是心直口快,并不是这个意思!
“——疏云!你还不跪下给郡主赔罪?!”
本来晏北月棠二人各自丧偶,这种外人不多的场合,就是提一句男婚女嫁也不会严重到哪里去,关起门来训斥一顿也就是了。
但是允许月棠留在端王府招赘生子继承家业是先帝金口玉言下的旨意,身为继任君王,刚刚才撂出来的话还热乎着呢,转头顺应穆疏云的话当这个月老让月棠嫁人,他成什么人了?
这不是违抗君父之命吗?
他本身根基未稳,被人拿住了这条把柄还如何立足?
沈太后可是等着拿玉玺镇压他呢!
穆疏云开起了这样的玩笑,这与把他架在火上烤何异?
再者,她竟然说让刚刚执掌端王府的月棠嫁给掌领几十万漠北大军的晏北,她知道万一要是——那将意味着什么吗?!
这是提都不能提的事!
皇帝心底翻江倒海,见穆疏云不动,波澜便已经漫到了眼底。
坦白说穆昶也没有想到这一茬,举起的酒杯还在手上,却已经洒掉了三成。
他扭头看着女儿,又看着自己的妻子。
月棠和晏北到底什么关系?以及交情到底深到了哪一步?他的确也很想知道。
让卢照派人去查了几日,至今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最多也就是知道,月棠与晏北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杜家的寿宴之上。
他还沉浸在月棠短短两个月时间就说服了晏北结盟的困惑之中,一不留神竟然就让穆疏云把这层布给撕开了!
他快速地转头看了眼晏北,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妻女。
穆夫人倒没觉得女儿这话有多么罪该万死。
僭越是僭越,但月棠被褚家围追堵截,命在旦夕,多亏自己丈夫带人前去解围才保下这条命来,可至今为止,连谢字也未有一个,更不曾见她踏过穆家大门半步。
她端王府就只剩她一个了,不过是仗着皇帝这个堂弟认她,才有如今这番风光。
说到底这风光能不能长久,还要看皇帝的心意。而皇帝如今全心依赖穆家,月棠凭什么不把他们堂堂太傅府放在眼里呢?
让穆疏云挫挫她的锐气也好。
所以她没有阻止。
但此时看到皇帝这么大的反应,又看到穆昶眼底的惊怒,她也反应过来了。
月棠不认穆昶的救命之恩,穆昶竟然从来未曾提过。他好像不在意,反而从那天之后,和卢照更加低调起来。
这是为何?
不管为何,沈家人还在旁边看着,穆疏云要是真被月棠发难,可就让沈家看好戏了。
她暗地里轻推了穆疏云一把:“这丫头,平日被皇上纵容,如今见了郡主,想来也是当成自己的长姐了。
“郡主虽然宽厚,你也要有些分寸,下回可不许这般了。”
她嘴上在笑,宠溺地看了眼穆疏云,又和蔼地看向月棠。
“那日得知郡主归来,云儿十分替皇上高兴,提过几次想来拜见郡主,只是想到郡主才回王府,必然事忙,未敢打扰。
“还请郡主大人大量,饶恕她这番亲近之心。”
这话说的,月棠要是不原谅,活脱脱就是小肚鸡肠,不给太傅府面子了。
穆疏云万万没料到,皇帝竟然会一再说她不懂事,还一再地催促她。
再看她的父亲,深沉的眼眸看不出意味,但神色已经绷得很紧了。
再看一眼母亲,穆疏云也笑了。
先前不是她在猜测晏北和月棠之间的关系吗?自己不过是挑了个话头,看看月棠他们如何反应。
如果当真有那层关系,俩人肯定露出端倪。
当然,至今为止,她也没看出来什么不妥。
但自己这个作为又有什么错呢?
穆夫人暗地里又推了她一下。
她这才款款站起来,朝月棠的方向屈膝行礼:“臣女因为太过仰慕郡主风采,一时冒昧失言,请郡主姐姐饶过。
“云儿做点心的时候亦是皇上都赞不绝口的,改日我做些点心亲自登门向姐姐赔不是。”
多么厚的脸皮!
刚才二话不说踩到了月棠脸上,转头若无其事地喊着姐姐,还要顺道彰显自己与皇帝情分殊然。
月棠无声而笑。“先帝和惠和皇后在的时候,我常承欢膝下,他们二位病榻之前,我侍奉汤药,照顾起居,仗着与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福气,远在江陵的皇上未曾尽到的孝,我都替皇上尽了。
“帝后对我的教诲,我一个字也不敢忘记。
“犹记得先皇后屡次教诲我说,女子要刚强,只要是正理,就不要害怕去做。
“敢问诸位,我堂堂一个奉两代君王旨意执掌端王府的宗室郡主,承蒙先帝厚爱亲自选拟‘永嘉’为封号,婚配之事何时轮得到一个臣子之女品头论足?
“她置我颜面于何地?又置皇上于何地?”
她一个字也不曾正面指向穆疏云,甚至连目光也未曾正视,却已让皇帝张不开嘴了。
皇帝也姓月,要是再吱一个字,那就等于是帮着外人打自家人的脸。
他抿起双唇,看向穆家人席上。
穆疏云被晾,心气已浮动,得了皇帝这一眼相视,来了底气:“郡主姐姐在外受了多年委屈,不肯轻易原谅也是能理解的,云儿给姐姐跪下赔罪吧。”
说着她提起裙摆来。
月棠将手里那杯酒哗地泼在地上。
“把这酒捡起来。你能一滴不剩捡起来,我便许你把方才所说之言收回去。”
穆疏云屈下去的膝盖停在半空。
“郡主!”穆夫人站起来,“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女年少不懂事,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
“郡主方才也提到了先皇后,我们穆家是先皇后的娘家,郡主既然曾承受先皇后教诲,难道不该看在往日情分上,全了彼此体面?”
穆夫人的父亲也曾是个大儒,故而她在太傅府也能独当一面。
皇帝压不住她,就不信抬出先皇后还压不住?
“体面?”月棠目光寒凉,“原来纵容自家女儿羞辱宗室郡主,这是你们口中先皇后娘家的体面!
“我倒能勉强认下这体面,就是不知道靖阳王认不认?”
穆夫人脸上又是一僵。
她只顾着月棠的面子牵连着皇帝的处境,却忘了晏北也被穆疏云给拉下水了。
晏北面色如霜:“既然方才皇上说这不是他的意思,那敢情是太傅的意思了。不然本王实在想不出来,好端端的一场给郡主的接风宴,穆小姐为何敢如此煞风景?”
始终沉默忍耐的穆昶至此咬了咬腮帮子,缓慢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朝晏北拱手,又朝月棠拱手:“小女莽撞,属穆某有失管教,穆某自罚一杯,还请二位恕罪。”
月棠冷笑:“我身为皇上堂姐,本来念着先皇后待我的恩情,方才与靖阳王商量,打算奏请皇上立穆家小姐为后,用以回馈皇上这份厚爱,也算报答了皇后娘娘。
“既然太傅大人自认有失管教,足见穆家小姐也难以担当母仪天下之重任,为免将来给先皇后蒙羞,这个提议也就此作罢。”
穆昶递到了嘴边的酒立刻淌了出来!
他身后的穆疏云也蓦地一震,倏地抬起了她那失措的脸!
方才还能游刃有余反击应对的穆夫人,也僵住了神色!
而反观沈家这边,却从上到下都把腰杆挺起来了,一直在看好戏的他们,迅速地交换起了眼神!
该怎么形容月棠这番话的杀伤力呢?
这大殿上集齐了整个朝堂权力最大的几股势力。
最终决定谁当皇后,也取决于在场这些人。
先前所有人,包括沈太后及沈家在内,都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看究竟是月棠隐忍不发维持体面,被穆疏云占了这便宜,还是她掀桌发威,揪住穆家这个把柄给自己立威。
而不管月棠怎么做,对沈家来说都是有好处的。
从前端王极力支持穆皇后,是坚定的拥嫡党,曾让沈太后恨得牙齿都几乎咬碎。
如今月棠回来了,她远没有端王那么大的影响力,但她能够得到晏北的支持,也是不可忽视。
月棠要是选择了忍气吞声,以穆疏云的德行,下次一定还会蹬鼻子上脸,他们迟早得翻。
月棠要是不忍,那就更好了,当就看着穆家和端王府闹掰,穆家还想惦记晏北手里的兵权,简直是做梦了。
而月棠若闹腾,肯定也会得罪穆家,将来也讨不着好。
沈太后想起当年那些往事,觉得自己还是不希望她过得好的。
穆疏云这话,说得不对,但也不要命。毕竟他们手上有话语权。世道就是这样子的,谁手上有权力,谁就更自由。
月棠不是当年天之骄女的月棠了,她就算再占理,也顶多是得穆家一句道歉。
这还是穆家看皇帝的面子走个过场。
没想到!
没想到她根本就不是逞意气之争,她句句怼过去,逼着皇帝表态,逼着穆疏云出场,逼着穆夫人和穆昶低头,就是为了出这一招!
皇帝承认了穆疏云言语有失,接着穆夫人也承认她年少不懂事,穆疏云自己走出来赔礼,最后连穆昶也承认有失管教,亲自赔不是了。
那么月棠说穆家小姐当不起母仪天下的重任,不能当皇后,又有什么错?
谁敢反对?
穆家自己还有脸把这话头转回去吗?
就算能拉得下脸来,他们又还能有办法吗?
关键月棠这鬼丫头,他说的还是穆家小姐,而不是特指穆疏云一人!
这意味着她给所有人上了眼药,穆家既然管教失职,那么穆疏云不堪当皇后,他们想把别的小姐推上来顶替也不能够!
沈太后右手紧紧地扶着扶手,嘴角已高高扬起了:“永嘉!此事可不能这么草率。”
得上折子!
“太后说的是,”月棠扬唇,“的确不能这么草率,穆小姐拉扯的可不是我一个人,不知靖阳王对我这番意见如何?”
晏北道:“附议!”他目光往沈家座中一扫,“中宫皇后的人选当慎之又慎,不但要看家世,家风,更要看人品,学识,朝堂千金闺秀那么多,我等定然要为皇上挑选一位合格的皇后。”
他这一扫来的目光,把沈家人的脊梁骨提溜的更直了。
若不是沈太后眼神示意不要吭声,沈奕已经把话头给接上了!
“皇上!”
穆疏云惊慌地看向了皇帝,这个变化太让她意外了。
她守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等待了那么多年的皇后之位,这弹指之间,说没就没了?
皇帝为难地看了眼她,然后握着拳头,怯怯与晏北道:“朕与疏云青梅竹马,她人品如何朕最清楚,今日着实是有些恃宠生娇,但此事也不急着决定……”
“皇上!”
他不求情还好,这一求情,连顿时咬起牙的穆昶也打断他了。
自家已经留了把柄在外,月棠就是以伤了皇家颜面为由在此做文章,皇帝还求情,这不是更加把穆疏云往火坑里推吗?
果然,他话音一落,晏北就冷嗤起来:“本王记得当年穆家犯事,先帝责令穆家与民同罪,硬是让国丈一家贬回了江陵。
“皇上,穆小姐犯上,对永嘉郡主作出的结论,你是还有疑义吗?”
皇帝立刻闭上了嘴。
穆昶也把拱起的双手垂了上来。
穆疏云见状已把嘴角都咬出血,扶着桌子望向她的父亲,眼泪死命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完了!
她已经知道完了!
但同样也极力想把她送入宫的父亲为什么一言不发?
为什么他不反过来指责月棠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明明在褚家手下救了她的命,为什么要容她如此嚣张?!
月棠对上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往空杯子往旁侧一推:“把酒斟上。”
沈太后看着灰头土脸的穆家人,吸一口气,笑着转向月棠:“既然皇上和靖阳王已经有了定论,那还是不要扫了皇上特意筹备这场接风宴的兴致。
“继续开宴吧,上菜!”
穆家教养皇帝多年,一路辅助着他坐上帝位,又相扶至今,如果穆家的女儿不能当皇后,将来的太子不能是穆家人的血脉,穆昶怎么甘心?
关键是他们败得如此突然,连较量都还没开始,就这么断送在月棠的手上,这不是要命吗?
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