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烧得焦黑的窗棂上,噼啪作响,像谁在暗处捻碎冰碴。
林英蹲在老李头炕前,膝下压着一层薄霜未化的湿冷,看着他裹着的破棉絮上还沾着炭灰,那灰被脓水洇成泥点,黏在老人溃烂的皮肉边缘。
听觉里是风钻过墙缝的呜咽,还有军医小吴咬牙的声音:“这鬼天气,柴火连灶都供不上,伤员的屋子比冰窖还冷,再这么下去,感染发烧是轻的,保不准要冻出人命!”
药箱“咔”地合上,紫药水瓶底只剩半寸深的残液,他攥着药棉直跺脚,震得炕沿簌簌落灰。
林英喉结动了动,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喉间一股铁锈味的滞涩。
她想起三天前在山神庙后发现的冰蚕婆婆的坟,那天风停得诡异,连枯草都不颤一下,老人临终前塞给她的布包还在空间里,层层棉纸裹着三两银丝,说是“寒潭里养了百年的丝,遇冷则温,遇热则凉”。
当时她只当是老人说胡话。
可此刻老李头干裂的嘴唇泛着青紫,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小栓缩在她怀里的手冰得像块铁,指尖触到她脖颈时,激起一阵刺骨的麻。
“小吴,你守着。”林英突然站起,棉袄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桌上那盏油灯。
黑暗扑来的一瞬,她已闪出门外。
她避开围观的村民,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脆响,绕到村后老槐树下。
玉坠贴在掌心发烫,像揣着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
念头刚动,人已闪进空间。
千年寒潭的水雾漫上来,带着湿冷的腥气,拂过面颊如蛇信轻舔。
她在潭边守了七日(这里一日,外界不过半刻。),第七日清晨,银丝浸在寒水中竟泛起细密小气泡,像是吐纳呼吸,随后透出幽蓝微光,搭在手腕上不凉反暖,像晒过的棉被裹住血脉。
“嫂子,这是……”粮嫂子接过混纺了火绒草纤维的短裘时,指尖触到衣面那一瞬猛地一颤,仿佛摸到了活物的心跳。
林英把裘衣轻轻盖在老李头肩上,触感柔软却有韧劲,像春蚕初吐的新丝。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扯出个笑:“暖……像睡在灶边。”他说这话时,鼻息落在空中凝成白雾,而肩头的棉絮正悄悄化去霜花。
那一夜,风雪未歇,村里的咳嗽声少了些。
人们裹着新领的短裘入睡,梦里竟有了春意。
消息就这样随炊烟飘出了靠山屯——第二日天没亮,张二嫂就抱着孙子蹲在林家门口:“英丫头,我家小柱子夜里咳得厉害,能不能……”
王猎户的媳妇攥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角,指节冻得通红:“我男人明儿要进山,这雪片子往脖子里钻……”
林英没急着应。
她让粮嫂子带着妇女队在村口搭了个草棚,棚顶挂着冰溜子,滴水成线,“叮咚”砸进木盆;棚里却生着炭火,热浪扑面,烘得人脸皮发烫。
“试暖棚”三个大字是陈默用红漆写的,笔锋凌厉如刀刻。
他举着块冰放进裘衣内袋时,鼻尖都冻红了:“现在是卯时三刻,等日头到树腰,咱们看这冰化不化。”
村民挤得草棚柱子直晃,呼出的白气在梁上汇成一片低云。
三刻钟后,陈默捏着半袋水站起来:“化了。”人群里炸开一声惊叹,夹杂着孩子惊叫:“妈!冰没了!”
又挑了个最瘦的小丫头,穿裘在雪地里站了两时辰,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脸颊,她却笑着说冷。
跑回来时,脸蛋红得像山里的野果:“奶奶!我鼻尖都没白!”
冰蚕童就是这时候凑过来的。
其实早有人见过他:粮嫂子扫雪时嘀咕过,“昨儿又见那孩子蹲在墙根,盯着裘衣瞧,也不说话。”林英抬头望去,只见雪地上一串小小的脚印,通向老槐树方向。
第三日晌午,他突然拽住林英的裤脚,指甲缝里还沾着冰碴,声音细如蚊鸣:“丝在喘。”
林英蹲下来,和他平视。
孩子的眼睛像山涧里的石子,清得能看见底:“你说什么?”
“丝在喘。”他往裘衣上指,“它怕热,喜冷地。”林英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带他到空间边缘。
寒潭边新栽的火绒草正抽着嫩芽,绿得近乎透明。
冰蚕童刚摸了摸草叶,那草竟轻轻颤起来,叶尖抖落一串水珠,像是回应,又像在和他说话。
孩子的眼睛亮了,嘴角翘出个小弧度——这是林英第一次见他笑。
靠山屯的火苗燃起来了,可三十里外的镇上,有人睡不安稳。
当第一缕消息传进“金记裁缝铺”时,金裁缝正往貂皮袍里塞暖手炉。
他把茶碗往桌上一砸,茶渍溅在“金记裁缝铺”的老招牌上:“胡扯!我金家三代给县太爷做冬袍,用的都是长白山的貉子绒,哪来的什么‘鬼线’?这等邪物,吸人阳气!”
他连夜写了状子给商会,又摸出块袁大头拍在赌徒老七手里:“明儿寅时,你穿那裘跳冰河。我要让靠山屯的人看看,穿这邪物的,没一个能活过七日!”
老七捏着袁大头的手直抖,可看着金裁缝身后两个五大三粗的帮工,还是咬着牙应了。
第二日清晨,河岸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寒风割面,人群屏息。
老七僵卧在雪地里,唇青面紫,胸膛几无起伏。
金裁缝举着罗盘喊得脖子通红:“看见没?这就是穿邪物的下场!”
张二嫂的儿媳攥着刚领的裘衣直往后缩,指尖触到衣面那一瞬,竟感到一丝温热脉动,像胎心跳动。
林英的脚步比雪还静。
她站在人群最前头,夜猫子昨晚塞给她的小本子还在怀里——上面记着老七这三夜的行踪:寅时出村,去了镇东破庙,换了件单衫,把裘衣往雪堆里一埋,又躺回去装死。
更重要的是,小吴蹲下摸了摸老七的脖颈,眉头一皱,凑近林英耳边:“不对劲……冻僵的人脉绝如石,他还有一点跳。”
“都过来看看。”林英弯腰扯了扯老七的胳膊,关节竟能打弯,肌肉软而不僵,“真冻死的人,肌肉硬得像石头。”
她掀开老七的衣襟,单衫上还沾着草屑,“再说这裘衣……”她抖落上面的雪,衣面干得连水痕都没有,“要是真吸阳气,浸了河水能这么干爽?”
陈默挤过来,举着块从井边挖的冻土:“各位叔伯,这井脉咱们都知道,表面冻得硬,往下两尺就有温水。这裘衣的道理和井脉一样,外层导寒,内里存暖,哪会吸阳气?它懂得‘吐纳’。”
金裁缝的脸比雪还白。他想退,却撞在身后的石头上。
忽听人群里一声喊:“看!林队长脱衣服了!”
林英解了外袍,露出那件泛着幽蓝微光的冰火裘。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脸上,针扎似的疼,她却像株立在寒潭边的青松,声音比铜锣还响:“你们说它吸阳气?那我穿它下河!”
话音未落,她纵身跳进冰窟。
河水“哗啦”一声溅起冰碴,众人全屏住了呼吸。
半炷香过去,水面突然翻起白浪,林英破水而出,发丝上的水珠蒸腾成白雾,裘衣还是干的,仿佛从未入水。
更奇的是,她脚下的冰面竟融出个圆,像朵开在雪里的莲花,那是体温与寒气交锋后留下的印记。
“活神仙!”粮嫂子喊得嗓子都哑了,“她身上像烧红的铁!”
陈默捧着冻土走上前,声音沉稳:“不是火,是调衡。这丝能把寒气转成暖流,护人周全。”
金裁缝转身要跑,却被自己的貂皮手套绊了个踉跄。
他这才发现,祖传的手套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里面的貉子绒,竟结了层薄霜,像是被什么无形之气吸尽了热。
雪还在下,可靠山屯的人眼里有了火。
几个年轻媳妇凑在一起嘀咕:“英丫头这手艺,咱能学不?”林英擦着头发往回走,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
她望着远处炊烟升起的方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涩,从前她只想活下去,如今却有人愿意跟着她活得好一点。
寒风卷起她的发梢,那件冰火裘在暮色中泛着微蓝的光,触感依旧柔和,却已不再只是御寒之物。
“能学。”她轻声道,“但得守规矩。这丝不是神物,是命脉。谁拿它图财害命,我就让它变成索命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