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的后角门处,夜深人静,只闻蝉鸣阵阵。
往日里只有采买婆子与仆从经过的冷清石阶上,此刻正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二人。
门上悬着的灯笼与天际的朦胧月色交织在一起,筛下晃动的光斑,在他们衣袂间无声摇曳。
“傅鸣,你不要晃来晃去的,我眼花。”陆青靠在角门旁的墙壁上,眯着眼,语意不清。
傅鸣好笑又无奈,他伸手揽过陆青,让她靠在自己肩膀处,“我没晃,是光影,陆青,你醉了。”
夜风拂过,撩起陆青的鬓发,几缕青丝黏在她颊侧。
陆青觉得脸上有些麻麻的痒,闭着眼睛脑袋晃啊晃,那缕发丝却纠缠不休。
傅鸣看得好笑,伸手轻轻将那缕散发替她掠至耳后,“早让你别试那荷香饮,这里头兑的梨花白后劲十足,你的小酒量哪里扛得住。”
方才涮锅子时,陆青嫌解腻的渴水不过瘾,甚是豪气地向老板要了荷香饮。
她举杯便饮下半盏,直呼痛快,若不是他拦着,她怕是要一口气饮尽一整杯。
他还是头一回发现,陆青竟有着贪杯的孩子气。
倒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率真可爱。
陆青甩了甩头,试图驱散几分醉意。
“谁让我好辣,总觉得那渴水压不住喉间的火烧火燎嘛。”她小声咕哝着,“谁知这具身子酒量如此不济...从前的我,这点儿算得了什么。”
“再说那荷香饮好喝呀,”陆青嘿嘿笑着,拿手比划了一个举杯邀饮的姿势,“入口是荷花香,半点儿不辣,只留下一缕酒意和满口清凉。恍惚间,像是一口气饮尽了整个夏夜的荷塘月色呢!”
她顺手拍了拍傅鸣,“你说对吧?我看你也喝了好几杯呢。”
从前她夏日里吃涮锅子,茉莉酒能喝上两坛子不止!
唉——
陆青在心中默默叹气,看来从前的沈寒,日子过得多无趣!
她醉醺醺地摇头。
可怜的小寒寒,平日里定是滴酒不沾,这身子才如此不胜酒力,沾杯就倒。
不行!陆青晃着脑袋下定决心——
她得找时间,跟这身子好好练一练,再拉着沈寒一起,多喝几场,务必要把她的酒量也一并培养起来。
否则,往后若是和沈寒一起吃涮锅子,却只能喝那没滋没味的渴水,岂不白白糟蹋了人生一大乐事?!
啧啧啧...
涮锅子配酒,才是快意人生!
傅鸣默默看着一脸惋惜、醉得口吐真言的陆青,良久,才低声道:“下次带你去尝尝桂花酿。”
“要选江南的黄酒,醇厚甘甜,再兑入秋日桂花的馥郁。初饮时会觉得温润,后劲却绵长暖煦。夏日里饮上几杯,非但不会燥,反而会通体舒泰。”
“这江南的口感,会比梨花白更适合你。”
他嗓音低沉醇厚,听得陆青心头如饮暖酒,一路舒爽到了心底。
陆青微眯了醉眼,朝着眼前有一丝模糊的傅鸣比了个大拇指,嘿嘿笑,“好呀!原来你也好这一口。”
微醺的陆青,比平日里放松了不少,那满身防御警惕的小刺也不见了。
傅鸣扶着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又调整了下姿势,让她倚得更舒服些。“你现在还不能回府,等酒气散些再进去。”
要不然,若让她这副模样被侯府长辈撞见,怕是下巴惊得掉一地。
长庚早先的报告里,陆青是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闺秀,从不行差踏错。
可傅鸣真正认识的她,却诡计百出、乐天活泼、浑身是刺、贪玩会吃、俏皮可爱,必要时亦能杀伐果断...
如今还要加上一条——贪杯!
要么是从前的陆青太会伪装,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要么,便是眼前的这个陆青,已然换了个人。
“嗯...”陆青觉得靠在傅鸣身上十分舒适,这人肩膀宽阔,像个暖烘烘的肉垫子,冬日里用最好不过。
她伸手拍了拍傅鸣的肩膀,“傅鸣,冬日也借我靠靠如何?”
她最怕冷了,冬日里能把自己裹成熊。
傅鸣好气又好笑,见陆青皱着眉,用指腹轻轻替她揉按太阳穴,“你这身子扛不住烈酒,头疼了吧?”
他动作轻柔舒缓,陆青舒服地眯上了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头痛好些了么?”傅鸣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嗯,”他指尖的力度正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不适,陆青沉醉在这双重慰藉中,眯着眼问:“傅鸣,你会唱曲么?”
傅鸣的手指明显一顿。
他看着陆青醉意朦胧又清冷美艳的脸,没忍心弹她爆栗,只得磨着后槽牙解释:“不会。我是武将。”
也就是这丫头喝醉了。
他大度,不跟孩子一般计较。
陆青撇了撇嘴,一副惋惜的神情,看得傅鸣手痒,他以前怎没发现这丫头这么欠收拾。
“好可惜哦,”陆青仰着头,看着眼前还有些朦胧的脸,“你这么好听的嗓音,只用来发号施令,太浪费了。”
傅鸣伸到陆青脑门上、已屈起的手指,蓦地顿住。
忍不住,他唇角高高扬起,终是笑出了声。
这丫头,真是上一刻气得他牙痒,下一刻,又让他想将她牢牢搂入怀中...
“陆青,”傅鸣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揉了揉,“你好似,很喜欢江南,是那边给你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
陆青此刻脑子迷迷糊糊,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当然啦,我可是在那儿长大的!”
“江南多好呀...美食遍地,气候也舒服,和母亲在一起,无忧无虑的,那才叫快活呢。”她不满地撇撇嘴,“哪像现在,来了京师,遇到的正常人都没几个!”
“真是倒了霉了,京师的妖魔鬼怪,倒教我见了个全!”她晃着脑袋,满脸鄙夷,“我原以为后院的宅斗,已经够折腾人了。”
“还是我太天真!那算什么呀,顶多算个开胃小菜!”
陆青对着月光比划了个干杯的手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宫闱和朝堂这条路...才是要人命的难关。一不留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或许,这便是命运吧。
让她在江南的荷风清香里浸润了十数年,无忧无虑,再将她投入京师这口复杂混沌的酱缸,逼她尝尽人世间的辛酸苦辣咸。
祖母上元节送的那碗五色元宵的深意,她到今日方才彻底明白——
在这京师之地,若要生存,便不能只知甜味,容易让人迷失沉沦。
需得历经万千磨难,尝过苦辛滋味,方能心志坚韧,头脑清醒,才能在这浊世中立足。
可她瞧着,从前那个陆青,好似也未尝过几分甜呀。
唉——
陆青深深叹了一口气,带着了悟一切的神气,对着傅鸣点头,“傅鸣,真是难为你了。身为国公府世子,肩上担着百口人的性命前程,也难怪,初次在船上相见时,你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冷厉又持重。”
她宛如醉了般缓缓摇头又点头,“跟你一比,我都觉得自己很是幸运了。”
“你之前还对我说过,我何苦自讨苦吃,早日嫁人岂不解脱?”她伸出手,戳了戳傅鸣。
“我为当时心中还骂过你,赔个不是。”陆青重重一低头,像是认错般,又抬起头嘿嘿笑,“原来你肩膀这般宽阔,是让家族重任给锤炼出来的。”
“不知松儿将来,会不会也变成你这样。”她语气中带着惋惜,“他的肩上,同样担着武安侯府的未来。难怪祖母自幼对他严加管教,大概是盼他不重蹈父亲覆辙,以免使侯府百年基业与门楣声誉,毁于一旦。”
傅鸣揉按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明显起伏。
他凝视着陆青,眼中神色几经变幻,从最初的一丝错愕,涌上深切的心疼,最终化为满足了然的庆幸。
“原来那晚,我救的人,还真是你。”傅鸣低声喃喃,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