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那杯温热的茉莉花茶还在唇齿留香,沈秀兰已经站在兴兰建筑公司的临时会议室里。
十五名中层管理人员挤在长条桌两侧,窗外的杨树叶子扑簌簌敲打着玻璃。
王大姐最先发现异常,平时开会沈秀兰总会先问各门店情况,今天却让秘书小赵搬来一沓厚厚的花名册。
“咱们公司现在有八十七位退役军人员工。”
她手指划过花名册最后一页,“建筑队五十二人,火锅店保安和后厨二十八人,服装厂运输队七人。”
负责火锅店运营的刘经理推了推眼镜:“沈总,按比例来说,咱们退役军人占比确实偏高......”
“不是偏高,是还不够。”沈秀兰打断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手写方案,“我提议成立退役军人事务协调小组,专门负责这块工作。”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电风扇吱呀转动的声响。
财务科长老周先皱起眉头:“沈总,这得要专门编制和经费吧?现在公司正在扩张阶段......”
“每月从我的分红里扣三千块作启动资金。”沈秀兰这句话让所有人抬起头。
她目光扫过全场,“组长人选我定了,王猛。”
角落里的王猛正在本子上画施工草图,听到这话猛地抬头,黝黑的脸上现出诧异。
他退伍八年了,左眉骨那道疤是在老山前线留下的,此刻因为惊讶而微微发红。
“我?”王猛放下铅笔,“沈总,我就能带弟兄们搬砖扛水泥......”
“要的就是你这样的。”沈秀兰走到他身边,拿起他画了一半的草图,“上个月东城项目,是不是你发现战友老李家孩子要上学,自己掏钱帮人租了房?”
王猛搓着粗糙的手指:“应该的......”
“还有火锅店的小张,媳妇刚从老家过来没工作,是不是你找食堂安排的活儿?”
沈秀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名单,“这些事不该你一个人扛着,成立这个组,就是要让所有退伍弟兄知道,公司永远是他们第二个家。”
刘经理还想说什么,沈秀兰已经将方案复印件发到每个人面前:“小组直接对我负责,主要做三件事:一是协助招聘安置,二是解决生活困难,三是组织集体活动。王猛明天就开始工作,办公室设在建筑公司二楼。”
散会后,王猛跟着沈秀兰走到院子里。秋雨刚停,积水洼里映着灰蒙的天空。
王猛攥着那份任命文件,指节有些发白。
“沈总。”他喊住要上车的沈秀兰,“我怕干不好,在部队我就管一个班......”
沈秀兰转身,黑呢大衣下摆扫过湿漉漉的车门:“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她望向工地那边正在扛水泥的工人们,“上回视察,整个工地就你记得所有战友的原部队番号。”
王猛低头看看自己磨破的劳保鞋:“都是过命的交情......”
“所以要你带着大家继续并肩作战。”沈秀兰拉开车门,“明天给你配个文员,先梳理所有退伍员工的家庭情况。”
第二天清晨,王猛提前两小时来到办公室。那间二十平米的屋子还堆着建材样品,他亲自搬开箱子,擦干净桌椅。
文员小田来时,看见这个粗壮的汉子正踮脚挂一幅自己写的毛笔字——战友之家。
抬头看小田,“咱们先从最难的开始。”
他们第一个去找的是退伍汽车兵孙志强。这人因为脾气倔,在运输队干了三年还是临时工。
王猛敲门时,孙志强正蹲在平房门口修自行车,油污抹了满脸。
“孙班长。”王猛这么一喊,孙志强猛地抬头,已经很久没人叫他班长了。
屋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孙志强媳妇系着围裙出来,看见王猛手里的工作证,脸色立即变了:“又咋了?老孙没惹事吧?”
王猛没进门,就站在门槛外:“嫂子,听说孩子在老家上学不方便?”
他从文件袋里取出几张表格,“公司新政策,能给协调转学到咱区重点小学。”
孙志强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他媳妇眼圈一下子红了:“真的?可是我们没户口......”
“公司出面担保。”王猛又拿出一份用工合同,“孙班长技术好,转正后享受员工福利,包括子女教育帮扶。”
他指指合同条款,“每月还能领三百块戍边津贴,你是从漠河退伍的吧?”
孙志强用袖子抹了把脸,油污和泪水混在一块。
他张张嘴,最后挺直腰板敬了个军礼。
接下来半个月,王猛带着小田跑遍所有退伍员工家庭。
深秋傍晚,沈秀兰悄悄来到建筑公司二楼。走廊尽头传来王猛沙哑的嗓音:“二营的明天早晨六点,老规矩,操场集合跑步!三连的周日去给独居老兵换煤气罐......”
她站在门外,看见王猛正对着电话簿念名单,小田在旁边记录。
王猛抬头看见沈秀兰,连忙起身:“沈总,我正要去汇报......”
沈秀兰摆手示意他坐下,拿起桌上的签到表。
上面按部队番号分组,密密麻麻签着名字,最近一次活动出席率百分之百。
“下周重阳节,要不要组织慰问老首长?”沈秀兰忽然问。
王猛眼睛一亮:“能请到咱们军区原来的老政委!”
“经费从小组账户出。”沈秀兰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另外,给大家订做一批制服,按军装样式,左袖绣兴兰标志,右袖绣原部队臂章。”
王猛接过信封,手指有些发颤。他转身打开铁皮柜,取出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红旗。
“沈总。”王猛深吸一口气,“弟兄们商量好了,等兴兰家园项目动工,我们退伍兵组成突击队,三十天内保证完成地基工程。”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口号声。沈秀兰走到窗边,看见暮色中三十多个穿工装的男人正在操场跑步领队的人喊着一二一,脚步声踏得地面震动。
王猛站在她身旁轻声说:“三连的人自觉加练体能,说不能给老部队丢人。”
路灯渐次亮起,那些奔跑的身影在光影中格外挺拔。
沈秀兰注意到他们腰间都系着统一的棕色皮带。
小田匆匆跑上楼:“王组长,刚接到电话,武警支队有一批退伍兵下周分配,问咱们能不能接收二十人?”
王猛立即看向沈秀兰。见她点头,他抓起电话:“喂?老连长!是我,王猛!多少人都要,咱们这儿就是老兵的家......”
王猛那通接收退伍兵的电话还没挂断,沈秀兰已经快步穿过建筑公司杂乱的院子。
秋雨后的泥泞沾湿了她的黑皮鞋,她却浑然不觉,指尖在皮质公文包搭扣上轻敲。
四合院西厢房里,律师团队带来的油墨味还没散尽,新的访客已经上门。
林婉如介绍的财务顾问张为民准时到达,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腋下夹着牛皮纸包裹的账本,鼻梁上的老花镜用胶布缠着腿。
“沈总。”张为民的声音像他带来的算盘珠一样干脆利落,“这是您要的三大板块原始凭证,1986年至今的。”
沈秀兰接过那摞半人高的账本时,手指微微下沉。
她注意到张为民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袖口却磨出了毛边。
审计工作从火锅店开始。张为民不要会计陪同,独自坐在堆满票据的库房里,只用一支红蓝铅笔和那把老算盘。
第三天黄昏,他敲开沈秀兰办公室的门,摊开三十六页手写报告。
“问题分三类。”张为民的铅笔尖点着纸页,红笔标注的地方像出血点,“最严重的是现金流水账,三分之二的白条抵库;其次是存货盘点误差率平均百分之二十二;最后是固定资产折旧全部没提。”
沈秀兰的钢笔在纸上顿住,墨迹晕开一小团。
她想起前世被税务稽查时翻出的旧账,后背倏地发凉。
“具体说。”她声音有些干涩。
张为民推推眼镜:“比如上个月东直门店装修,付给老周建材店四千八百元,收据是烟盒纸写的。我今早去查,根本没有这个建材店。”
窗外传来退伍兵操练的口号声,沈秀兰的手指无意识蜷紧。
她突然起身:“现在去火锅店总店。”
夜幕中的秀兰火锅一号店依然热闹,张为民却直奔后厨。
他蹲在泔水桶旁,用筷子拨弄倒掉的剩菜:“毛肚剩百分之十八,黄喉剩百分之二十一,按标准损耗率应该控制在百分之十以内。”
他转头问厨师长,“知道现在牛肉什么价吗?四块八一斤。”
厨师长支支吾吾时,沈秀兰已经拨通运输队电话。
半小时后查实,那七斤牛肉被司机老王转卖给了菜市场摊贩。
这件事成了财务整顿的突破口。第二天清晨,沈秀兰召集全体中层开会,当众将张为民的聘书放在最显眼位置:“今后所有资金支出,必须经过张顾问复核。”
底下响起嗡嗡议论声,火锅店刘经理最先反对:“沈总,咱们现在各店店长都能批五百元以下支出,灵活方便......”
“所以才能用烟盒纸当发票?”沈秀兰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静下来。
她拿出那叠烟盒纸收据拍在桌上,“从今天起,超过五十元必须走对公账户,严禁现金交易。”
建筑公司的老周跳起来:“那怎么行!工地上临时买点钉子水泥都要开支票?”
张为民突然开口:“可以设立备用金制度。”,“每个项目部核定五千元周转金,但必须凭正规发票七日内报销,超期不报就从负责人工资扣。”
看着那本厚达四十页的制度,沈秀兰轻轻吸了口气。
整顿比想象中更艰难。
那是个秋雨连绵的下午,沈秀兰在库房看着民警带走痛哭流涕的库管员小姑娘,转身时指甲掐进了掌心。
张为民默默递来账本:“沈总,要不要缓缓?”
“继续。”沈秀兰抹了把脸,“从头到脚都要洗干净。”
最彻底的清洗发生在火锅板块。张为民带团队驻点半个月,重新核算了所有菜品成本。
“您的招牌香菇滑鸡饭,实际毛利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八。”
张为民在经营分析会上摊开数据,“因为鸡肉进货价每斤比市场均价高两毛,香菇用量超标准百分之十五。”
负责采购的老杨顿时冒汗:“张顾问,那个供应商是老关系......”
“换掉。”沈秀兰打断他,“今天就去招标新供应商。”
夜幕降临时,沈秀兰独自留在办公室看报表。
张为民新设计的单店盈利模型清晰显示,效益最差的平安里店问题出在翻台率,他们总给熟客延长用餐时间。
她立即叫来店长:“从明天起,每桌限时两小时。”
店长急了:“那都是老主顾!王局长每次来都坐三小时!”
“王局长消费额是多少?”张为民突然问。他调出数据:“他每次带八个人,只点最便宜的套餐,还自带白酒。实际上占用一张八人桌三小时,人均消费只有两块一。”
店长哑口无言。沈秀兰看着数据表上刺眼的红色负号,轻轻闭了闭眼。
改革成效在次月显现。火锅店总体利润率提升百分之七,服装厂库存周转率提高一倍,建筑公司采购成本下降百分之十二。
但张为民又拿出新方案:“要建立全面预算管理制度。”
刘经理几乎跳起来:“咱们饭馆还要做预算?每天来多少客人能算准吗?”
“能。”张为民打开厚厚的预测模型,“根据过去两年数据,气温每下降一度,火锅店客流量增加百分之三。下周寒流来袭,应该提前备货百分之十五。”
果然,当周寒流来临,其他餐馆都在紧急调货时,秀兰火锅的仓库里堆满足量食材。
那个月火锅板块利润同比激增百分之三十。
沈秀兰站在重新规划的财务部里,看着张为民带徒弟整理凭证。
所有票据按日期编码归档,账本用线绳装订得整整齐齐。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个被税务查封的下午,执法人员抬走的混乱账箱。
“张顾问。”她轻声问,“如果现在有人来审计......”
“随时欢迎。”张为民头也不抬地指指墙边的铁柜,“所有凭证三重备份,原始单据保存十年。就算到深圳交易所上市,也经得起查。”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沈秀兰望着财务部灯火通明的窗户,忽然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