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她的视线和江炎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但当她看到江炎手里那个兽皮袋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一滴浑浊的眼泪,顺着她干涸龟裂的脸颊,滑落下来,在满是污垢的皮肤上,冲开一道清晰的痕迹。
江炎没有再看她。
他转过身,对着已经围过来的赵勇和几个聚落的管事,直接下令。
“老赵,你带人,立刻把药熬出来。”
他把手里的兽皮袋,郑重地交到赵勇手里。
“用最大的锅,水量加到能让聚落里每一个人,都能分到一碗。”
“记住,整株草,连根带土,一起下锅。熬上一个时辰,熬到汤色变成淡红色为止。”
赵勇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兽皮袋,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东西的分量。
“陈家明!”江炎又喊道。
“在!”刚被人从地上扶起来的陈家明,吼了一嗓子,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从现在开始,聚落戒严。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必须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不许出门,不许串门。”
“派人把熬好的药,一碗一碗,送到每家每户的门口。”
“有敢不喝的,或者敢闹事的……”江炎的声调沉了下去,“直接绑了,扔出聚落。”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杀气腾腾,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刚刚还因为他回来而激动不已的人群,瞬间噤若寒蝉。
“明白!”陈家明领了命,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就开始扯着嗓子,组织人手,执行命令。
整个河湾聚落,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在江炎的指令下,迅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一口从废墟里淘换回来的,能煮下一头牛的大铁锅,被架在了聚落中央的空地上。
赵勇亲自清洗了那株救命的草药,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投入锅中。
清澈的溪水,被一桶桶地倒进去。
熊熊的火焰,在锅底升腾而起。
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铁锈般的气味,开始随着蒸汽,在整个山谷里弥漫开来。
江炎没有去休息。
他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下,任由聚落里的医师,用粗糙的麻布,处理他身上那些已经开始发炎的伤口。
烈酒浇在伤口上,刺骨的疼痛让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口大锅上。
“哥!”
两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左一右,扑进了他的怀里。
是八妹和九儿。
“哥,你回来了!”
八妹的眼圈通红,小手死死抓着江炎的胳膊,指节都发了白,像是只要一松手,哥哥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九儿更小,一头扎进江炎的怀里,把脸深深埋在他满是血腥和泥土味的胸口,小小的肩膀剧烈地一抽一抽,却咬着嘴唇,倔强地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江炎浑身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回来的杀伐之气,在被这两个小小的身子抱住的瞬间,顷刻间烟消云散。
那股因烈酒浇在伤口上而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
他伸出那双沾满了干涸血污和草药烂泥的手,拍了拍两个丫头的后背。
“我回来了。”
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无视了身上伤口被拉扯的剧痛,直接将八妹和九儿一手一个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膝上。
“哥,你看!”
九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献宝似的从自己脏兮兮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小小的木板。
那块木板,比江炎上次见到的那块要平整光滑许多,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
木板的正中央,用黑色的木炭,仔仔细细地写着一个字。
兔。
笔画依旧显得稚嫩,却比之前工整了太多,一笔一划都没有歪斜。
江炎看着那个字,又看了看九儿那双写满了“快夸我”的大眼睛,紧绷了一路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锅里的汤药,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淡红色,那股铁锈味,也越来越浓。
赵勇亲自盛出了第一碗,端到了江炎面前。
“炎哥,药好了。”
那药汤盛在粗糙的陶碗里,还在冒着滚滚的热气。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碗药上。
怀疑,恐惧,希冀……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碗颜色古怪的汤药,喝下去,到底是救命,还是催命。
江炎没有说话。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接过了那碗滚烫的汤药。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吹了吹。
在聚落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仰起头,将那碗散发着怪味的汤药,一饮而尽。
“咕咚,咕咚。”
滚烫的药液,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一股暖意,迅速扩散开来。
他喝完,把空碗倒转,示意一滴不剩。
然后,他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平静地开口。
“这碗药,能救我们的命。”
“现在,分药。”
这句话,比任何动员和解释都管用。
炎哥都喝了,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压抑的气氛被打破,人群开始主动排队,在陈家明的指挥下,一个接一个地领药。
江炎看着那一条条长龙,看着每一个人都捧着一碗救命的汤药,脸上那股紧绷的疲惫,才真正化开。
他做到了。
他守住了这个家。
就在这时,一个战士匆匆跑了过来,在陈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家明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江炎身边,压低了声音。
“炎哥,下游那帮人……闹起来了。”
“他们看到我们这边在分药,也想要。有几个年轻的,想冲过隔离带,被我们的人用箭逼回去了。”
江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片临时帐篷区。
那里的气氛,确实不对劲。
那些饿了几天,又被恐惧折磨了几天的难民,在看到这边热火朝天地分发救命药时,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我们也想活命啊!”
“求求你们,也给我们一碗药吧!”
哭喊声,哀求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怎么办,炎哥?”陈家明皱着眉,“药就这么多,我们自己人都不一定够分……”
江炎站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陈家明,而是径直朝着那片隔离区,一步一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