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直到看到最后,看到林晚信誓旦旦地保证定能解决花海之患,并请他放心时,那抹弧度终于扩大,化作一个真切而欣慰的笑容。
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融,短暂地驱散了他脸上惯有的冷峻。
他轻轻颔首,将信纸放在膝上,目光望着堂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叹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激赏:
“林晚啊林晚,面对如此困局,竟能想到这等借力打力、驱民自用的巧计……本王果真没看错你!”
这声赞叹,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饱含着一种发现瑰宝般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
他又将信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好,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解开玄色外袍最上面的两颗盘扣,将信件妥善地揣进了贴身的衣兜里,紧挨着胸口的位置放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一直紧绷的心神松弛了不少。
他端起那杯已经温热的茶,掀开杯盖,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老君眉特有的醇厚和回甘,仿佛也将他心头的些许寒意和烦躁一同熨帖了下去。
“赵德!”
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已没有了刚回府时的躁意。
一直垂手侍立的赵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奴才在!”
萧景珩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瓷杯边缘,沉吟道: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刘尚书府上,就是工部那位刘大人。”
“替我传个话,就说关于岭南方面申请的第二批水车材料,暂时不用督造了,本王……已经想到了其他的解决办法,不劳他再费心。”
赵德虽然心中疑惑王爷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但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恭敬地点头应道:
“是!奴才明日一早便去刘尚书府上禀明!”
说着,赵德就准备转身离去,安排相关事宜。
“诶,等等!”
萧景珩又叫住了他。
赵德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恭敬地问道:
“王爷可还有其他事吩咐?”
萧景珩思索了片刻,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补充道:
“明日去刘尚书府上的时候,顺便从库房里备一份厚礼带去。”
“就说前番筹备材料,有劳刘尚书费心,这点心意,聊表谢意,毕竟,朝廷各部往来,礼数不可废。”
赵德立刻心领神会,这是王爷在帮林姑娘周全善后,避免工部那边觉得被戏耍而心生芥蒂。
他连忙应道:
“奴才懂了,一定将王爷的心意带到,将事情办妥帖!”
等到赵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正堂门外,脚步声远去,萧景珩才缓缓从圈椅中站起身。
他走到正堂门口,亲手将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关上,插上门闩,隔绝了内外。
堂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以及满室灯火。
他重新坐回圈椅里,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等待。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才对着空无一人的、被灯光照得最亮的厅堂角落,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青锥!”
声音落下,堂内一片死寂,仿佛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下一刻,厅角那处最深沉的阴影里,光线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人影,如同水底浮上的一缕墨痕,又像是从墙壁中渗透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滑出,悄无声息地单膝点地,跪伏在萧景珩面前不远处。
来人全身都笼罩在一种特制的夜行衣中,连头脸都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
“王爷!”
来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简洁,精悍,如同他腰间那柄未曾出鞘的短刃。
萧景珩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依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只是自顾自地吩咐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明日一早,你持本王令牌,去城西‘老地方’,调一批炸药出来,再挑选几个最得力的好手,星夜疾驰,赶往岭南,与林晚林姑娘汇合!”
“一切行动,听她调遣!她若要炸山开路,或是清除什么障碍,你们需全力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注意此事需暗中进行,特别要提防一下......金石县,那里有天机阁的鹰眼!”
“是!”被称作青锥的暗卫首领,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和迟疑,干脆利落。
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要带炸药去岭南,也没有问要听命于一个女子,仿佛萧景珩的命令就是天条,他只需执行。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便如同鬼魅般无声折返,迅疾地退回到方才那片浓郁的暗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彻底融入黑暗的前一瞬,萧景珩再次开口。
声音依旧平淡,但若是细听,却能察觉到那平淡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
“还有,顺便……帮本王带几句话给她。”
青锥的身影在阴影边缘凝定,如同雕塑。
萧景珩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语速放缓了些许:
“就说……本王有要事,需即刻前往西凉一趟,归期未定……”
“后续的日子,让她……自己万事小心!”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阴影里,传来青锥低沉而清晰的回应:
“青锥……领命!”
那声音忽远忽近,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阴影里那抹属于人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正堂内,再次只剩下萧景珩一人,以及满室孤寂的灯火。
他依旧闭着眼,靠在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口放信的位置,许久,许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