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墨州之内,人命归辛家说了算。
辛老爷子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男丁留着为其卖命,女子留着耕作生子,剩下的都可以当做棋子。天灾人祸而已,爆发瘟疫死些个贱民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本事,辛和钰就和他一样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因他丧命。不过哪怕辛和钰有骨气,宁死不肯低头,尸身也得被带回去。他那缕孤魂会永远被困在辛氏的宗祠中,永世都摆脱不了这滩污泥。
辛和钰惨然苦笑,他知道祖父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他没得选。
他看了眼凌初,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刑典抢先一步。“老太爷知道凌娘子与大人感情甚笃,自然不会棒打鸳鸯。”
不仅不放过辛和钰,连凌初他也要一并处置了。
辛和钰的眉头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下。凌初不过一个弱女子,一个在他掌中不得自由的外室而已,又不是她怂恿自己忤逆的,凭什么也要遭受牵连?!
愤怒过后,他又讥讽自己的天真。
凭什么?凭他辛家从来都不需要讲道理。
而今他能想到的,就是先将凌初送下去,免得她枉受刑狱之苦……
凌初眼尖地看到他握住匕首的指节微微收紧,抢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辛和钰说不出话,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后悔过!刑典却毫无对二人的怜悯,依旧平静无波地说:“大人放心,老爷子无意为难凌娘子。”
凌初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为难,只要人还活着就能有转机。她毫不犹豫地牵着辛和钰走向刑典,出逃不过一日就灰溜溜地被带了回去。
辛和钰以为,他们会被押入私牢受尽折磨,刑典却当真没有动手,反而派一小队人马送凌初回他们的小院。
“老太爷吩咐,先让凌娘子好生休息,还请大人随属下回去向老太爷复命。”
只是要把他们分开处置?凌初与辛和钰对视一眼,反正也没有反抗之力,索性也懒得多问。
小院中冷冷清清,那些人把凌初送来之后便径直告退,既不监视也没追问杨妞儿她们的下落,倒真是毫不为难。
凌初猜想辛老太爷许是等着她把暗卫招出来,等着瓮中捉鳖,但辛和钰都在他手里了,还需要费这个力吗?
不过既然眼下无人,她也不能干等着。
凌初回到卧房内,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宋氏给她的那瓶见血封喉,拔下藏刀簪,将药粉一点点倒入空隙中。
总会有机会的,到时候她就跟辛家同归于尽!
一阵风吹开卧房的窗,裹挟起药粉淡淡的苦涩,飘出小院,飘入檐廊重叠的辛府。辛和钰似有所感,停下脚步朝廊外看了眼。
跟在辛和钰身后的刑典没有催促,辛和钰瞥了他一眼,转身踏入辛老太爷的书房。
金银错的博山炉里飘出轻烟,沁入肺腑的却只有令人窒息的寒意。辛腾云也在,他站在老爷子身侧,如护卫,如忠犬,如两块枯朽的灵牌,上面刻着辛家世代承袭的权势尊荣。
原本辛和钰也该在其中。
见他挺直脊背不发一言,辛腾云低声呵斥:“孽子!连礼数都忘了?!”
辛和钰懒得再伪装,冷笑反问:“你们是谁?”
他这般撕破脸,惹得辛腾云三步并作两步,抬手就要甩辛和钰耳光。辛和钰攥住他的手腕,父子俩极为相似的眼中,却迸着截然不同的火光。
这一切落在辛老爷子眼中,他不仅不生气,反而颇为欣慰。
“好,很好啊,和钰不愧是我最能干的孙儿!年轻,气盛。”
辛腾云甩开辛和钰,回头瞥了老爷子一眼,再看向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儿子时,眼眶竟有些泛红。
他咬牙切齿,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懊恼,“你何至于此……”
辛和钰漠然,“你们要杀便杀!”
辛腾云一口气没上来,闭上眼身形晃了晃,听到老爷子拿起茶盏的声响,才强行稳住心神,冲辛和钰扯开一抹虚伪又危险的笑容。他掸了掸辛和钰的衣襟,端的一副与往日无甚区别的慈父面孔。
“儿啊,你即便和世子闹得再难看,也不该如此负气。要出城散心也该派人向你祖父和我通禀一声才是。”
又是这样的腔调?
辛和钰嘲讽:“事已至此,你们不累吗?”
“诶!说的什么话?”辛腾云面上毫不恼怒,“行了,你回来就好,今日就别去府署啊,回你那外室远离歇息一天吧。不过公务也别落下太多,你的温柔乡又跑不掉。”
原本辛和钰都已经把私狱里的刑罚想了个遍,乍一听到这话,反倒措手不及。这是什么意思?既往不咎?还是引蛇出洞?
总不可能是真的舍不得杀他吧?
偏偏辛腾云铁了心要装糊涂,对世子说过的话绝口不提。
这些年来辛和钰已经习惯了蛰伏,敌不动我不动,既然他们要装傻,那自己也没必要把脑袋往刀口上送。
不过他已不可能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哪怕辛和钰一口一个“儿”得叫着,他也不愿再当这种人的儿子。
眼见辛和钰连行礼都不愿意,扭头就要走,辛腾云似是实在没忍住,喊了他一声:“钰儿!”
辛和钰没有回头,自然也不会看到,辛腾云眼中那抹无可奈何的苦涩。
待辛和钰走远,始终悠然自得的老爷子缓缓撇了撇茶末,“好了,人都回来了你也不必再着急。去,让人把他带过来。”
辛腾云极力压住双臂的颤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
他退出书房,朝门外的侍从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时脚步有些踉跄。
他就这一个儿子,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儿子……
不一会儿,侍从押着一个脸上带血的男人进来,辛老爷子纡尊降贵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那双蒙在阴翳中的狭长的眼,低垂时像极了佛堂中俯视众生的神像,细看却无悲悯,只有生杀予夺的冷漠。
“你,叫桑青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