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会的喧嚣,并未因那一番石破天惊的豪言而有半分减弱,反而因为“护国公夫人欲开海禁、通商四海”的传闻,在京城的街头巷尾,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听雨轩”的茶楼里,说书先生的醒木“啪”的一声落下,说的不再是才子佳人,而是“何夫人元宵夜巧遇海图,欲效仿前朝三宝太监,造宝船下西洋”的传奇故事。
故事有鼻子有眼,说得是天花乱坠,引得满座茶客都听得如痴如醉。
然而,京西的护国公夫人府里,气氛却远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轻松写意。
书房内,那卷泛黄的南海海图,被小心翼翼地铺在巨大的书案上。
海图是用上好的羊皮纸绘制的,虽然历经百年,边角早已磨损,但上面的图样却依旧清晰。
蜿蜒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用朱砂标注出的暗礁与洋流,还有那一条条通往未知海域的虚线航路,无一不透露出绘制者那惊人的毅力与智慧。
“此图……乃是无价之宝啊。”李重阳的指腹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羊皮纸,声音里满是感慨。
他身旁,站着的是昨日在灯会上献图的那个汉子。他叫林观海,祖上曾是前朝宝船船队的一名船匠,这幅海图,便是他林家世代相传的传家之宝。
“回公子的话,”林观海的神情依旧激动,他指着海图上的一处标记道,“我祖父曾说,沿着这条航线一直往南,穿过一片名为‘风暴之眼’的凶险海域,便能抵达一个遍地是黄金和香料的国度。只是,自我朝禁海以来,这条航线,便再也无人敢走了。”
“无船,何以航行?”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凉。
这,也正是何青云眼下面临的最大难题。
大周禁海百年,不仅相关的律法早已废弛,更严重的是,造船的技艺,几乎失传。如今沿海的渔船,大多是些只能在近海打渔的小舢板,根本无法抵御远洋航行的风浪。
“林大哥,”何青云的目光从海图上移开,落在了林观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我问你,这大周之内,如今可还有能造出远洋宝船的船匠?”
林观海闻言,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思索了半晌,才道:“回夫人的话,真正的宝船船匠,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在江南的龙江船厂,或许还隐居着一位怪才。”
“哦?说来听听。”
“那人姓墨,单名一个‘翟’字,是前朝墨家机关术的传人,也是我祖父的师弟。他为人孤僻,痴迷于造船之术,据说能造出不用风帆,便能日行千里的‘机关鸟’。只是他脾气古怪,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当年朝廷几次三番请他出山,都被他拒之门外,后来便再也无人听过他的消息了。”
“墨翟……”何青云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知道,要开启大航海时代,光有海图和雄心是不够的,她必须找到一个能将她的那些“超前”理念变成现实的天才工匠。
而这个墨翟,听起来,就是她要找的人。
“重阳,”她转头看向李重阳,“此事,又要辛苦你了。”
李重阳笑了,他知道妻子的心思,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把这位墨家高人给你请出来。”
三日后,李重阳便带着林观海,轻车简从,直奔江南。
而何青云,则开始着手另一件更重要,也更棘手的事——说服皇帝,废除海禁。
这道祖宗传下来的律法,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大周通往海洋的道路,也锁住了无数人心中那片蔚蓝的梦想。
她没有直接上奏,而是先去拜访了安阳王和几位支持主战派的老将军。
她没有谈什么“通商四海”的宏图大志,她只是将那张南海海图,以及一份她连夜整理出的、关于海防与水师的详细计划书,呈到了他们面前。
“各位王爷,各位将军,”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北境之围虽解,可我大周漫长的海岸线,却依旧是不设防的。倭寇时常骚扰沿海渔民,更有不知名的海寇,与江南盐枭勾结,私贩禁品,早已成我朝心腹大患。”
她指着地图上的几处港口:“我们若能在此地,建立水师大营,造出能远航作战的坚船利炮,便不仅能肃清倭寇,更能将那海上贸易的命脉,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届时,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琉璃,都将成为我大周国库的收入。以商养战,以战护商,不出十年,我大周便能拥有一支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的无敌水师!”
这番话,说得在场所有戎马半生的老将们,都热血沸腾。
安阳王更是当场拍板:“好!好一个以商养战!此事,本王全力支持你!明日早朝,我便亲自上奏,请陛下开海禁,建水师!”
有了安阳王和军方势力的支持,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果然,第二日早朝,当安阳王将那份详尽的计划书呈上,并陈明利害时,朝堂之上,竟难得地没有出现太多的反对之声。
户部尚书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兵部尚书想着那无敌的水师,就连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在“肃清倭寇,保境安民”的大义面前,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份计划书,又看看底下那个目光灼灼、仿佛早已将四海纳入囊中的女子,他知道,这又是她的一步妙棋。
她从不与人争论“该不该做”,她只告诉所有人,“做了之后,会有什么天大的好处”。
“准!”皇帝最终一锤定音,“即日起,废除海禁!命通商司主事何青云,全权负责组建水师、督造宝船、开辟新航路之事!所需银钱,由国库与‘汉寿良品’各出一半!”
圣旨一下,举国欢腾。
那些被禁锢在近海百年的渔民们,纷纷将尘封多年的渔网和船桨重新拿出,对着大海的方向,喜极而泣。
而此时的李重阳,也终于在龙江船厂那片早已荒废的船坞里,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怪才,墨翟。
他比想象中还要落魄,须发皆白,衣衫褴褛,正蹲在一艘破烂的渔船旁,对着一堆生了锈的齿轮和木块,喃喃自语。
李重阳没有上前打扰,他只是让林观海将一坛“汉寿王”,和一张何青云亲手绘制的、画着一艘有着巨大风帆和奇特水密隔舱结构的“宝船”图纸,轻轻地放在了他身边。
墨翟起初并未理会,可当那股醇厚霸道的酒香飘入鼻尖,当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到那张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图纸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猛地抢过图纸,双手都在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水密隔舱……福船船型……这……这怎么可能?这世上竟还有人懂这个?”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重阳,声音沙哑地问:“这图……是谁画的?”
李重阳微微一笑,对着他,拱手一揖。
“家妻,何青云。”
“她想请先生出山,为我大周,造一艘能承载我们所有梦想的船。”